1 寒夜启扉宝安的夏夜,空气里蒸腾着白日未散的暑气,
混杂着地铁站特有的、混合了尘埃与金属的冰凉气息。
慧蓁把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塞进我怀里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腕,带着一点汗湿的微凉。
“拿着,”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拍立得。
还有这个。”另一只手上拎着个小小的、棕色绒毛的熊玩偶,憨态可掬。“达菲熊?
”我有些茫然地接过来,沉甸甸的,带着新玩具特有的微涩气味。“嗯,达菲。”她点点头,
随即递过一个厚实的信封,边缘被手指捏得有些发软,“信也拿着,回去再看。四千多字呢,
够你琢磨的。”她微微蹙了下眉,目光里有种我那时还不太懂的重量,“成绩单我看了,
太差了。后面两年怎么学,怎么跟叔叔阿姨好好说话,怎么护着自己……都写在里面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回忆某个痛苦的节点,“别像那回似的,大半夜的,
连个能打电话的手机都没有。”那夜的记忆猛地撞上来,带着凌晨三点冰冷的绝望。
父母摔门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手机被夺走,SIM卡被掰断的脆响像骨头碎裂。
他们把那个只有单调铃声的老人机扔在我床上,仿佛那不是我,而是一个亟待清除的病毒。
我不是网瘾少年,可他们眼中容不得半点游戏的影子。黑暗里,我摸索着那个笨拙的按键机,
屏幕幽绿的光映着手指的颤抖。凭着记忆,我按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送键按下去时,
像抛出了一根细得随时会断的蛛丝。“来我家楼下。等我。”她的回复快得不可思议,
字句间没有任何犹豫的缝隙。二十多公里。从光明的沉寂到宝安的繁华,
深夜的地铁车厢空荡得像幽灵的渡船。凌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潮意吹在脸上,
她在出站口昏黄的光晕下等着,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头发随意地挽着,像夜归的精灵。
她家小区那扇需要密码的厚重门禁在我身后无声滑开,地铁口竟然直接嵌在小区花园深处,
仿佛一个特权世界的入口,昂贵得令人窒息。2 微光印痕电梯无声上升,她掏出钥匙开门,
客厅空旷巨大,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冷清。“他们……都不在?”我喉咙发干。
她没回答,只是从厨房端出一杯刚冲好的、冒着热气的葡萄味果茶递给我。杯壁滚烫,
我手一抖,紫红色的液体泼溅出来,瞬间在她白色的棉质T恤前襟洇开一片湿漉漉的深色,
像一片骤然降临的、不祥的星云。我慌乱地想道歉,她却摆摆手,
嘴角扯出一个很淡、很疲惫的弧度:“没事,洗洗就好。”那疲惫仿佛刻在骨头里。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她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从小带大她的爷爷,肠癌晚期,
快不行了。而她那个富丽堂皇的家,父母只忙着在金钱的沙场上搏杀,留给她的,
是童年时爷爷奶奶短暂的温暖背影,
和青春期后骤然面对的冰冷父母——母亲发现父亲出轨时疯狂的巴掌不是落在父亲身上,
而是狠狠砸在她头上,拽着她的头发撞向墙壁,血顺着稚嫩的脸颊流下……再后来,
她初中的男友,那个她以为能抓住的浮木,也背叛了她。那天,
也许并非她单纯地收留无处可去的我。在那巨大的、冰冷的房子里,
面对至亲即将离世的噩耗和无法言说的家庭创伤,她需要的,
或许仅仅是一个能沉默陪伴的影子。我们坐地铁回去,她拉着我,
在晨曦初露时走进了她的母校,宝安中学。空旷的操场,寂静的教学楼走廊,
她的手指划过教室的窗沿,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异常柔和。那一刻,没有任何风景,
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身上那种混合着伤痛与坚韧的光芒。她又买了一杯葡萄味的果茶,
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捧着某种易碎的珍宝。3 烛烬风喃我的生日临近时,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隐秘的期待。那天她上补习班到很晚,夜色已浓,街灯次第亮起。
我订了披萨,她却发来信息,字里行间透着对嘈杂的抗拒:“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我们在一个僻静社区公园的石凳前碰头。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御蝶坊蛋糕盒子,
包装精致。夏虫在草丛里低鸣,远处城市的灯火是模糊的背景。她蹲下来,
小心翼翼地在石凳上打开蛋糕盒,插上细细的彩色蜡烛。火柴“嗤”地一声划亮,
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点亮了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暖黄的光晕下染成金色,
微微颤动。她轻轻哼起不成调的生日歌,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夜色的宁静。晚风吹过,
烛火摇曳不定,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我吹熄蜡烛,黑暗中,
我们笨拙地拥抱了一下,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带着干净的洗发水味道和一点汗意。
那一刻,世界缩得很小很小,小到只剩下石凳上这一点微弱的光和彼此的体温。
这样的时刻并非孤例。有一次,知道她没吃晚饭就要赶去补习班,我几乎想也没想,
从光明打包了热腾腾的粥和几样小吃,穿越半个城市,守在她补习班楼下。
看到她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亮起一瞬,
那份奔波的辛劳就瞬间化作了无言的满足。4 决裂之壑然而,这份小心翼翼的靠近,
终究在我顽固的惰性面前碰得粉碎。高一的散漫像跗骨之蛆,延续到了高二。
成绩单上那个刺眼的440分,在年级六百人中沉在五百多名的深渊,
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眼中最后一点期冀的光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决绝。
“你文学或许有点灵气,但别的科目,无药可救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暂时别见了。”接近八个月的相处或者,
如果算上那些心照不宣的试探和靠近,从22年12月到23年5月,
被这突如其来的判决斩断。五月,她生病了,高烧不退,请假回家。分班后我在九班,
她在七班。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想象她独自躺在那个冰冷豪宅里的样子。鬼使神差地,
我收拾好了她散落在课桌里的书本和试卷,叠得整整齐齐。发信息给她:“作业帮你收好了,
怎么给你?”没有回复。但我还是去了。一个小时的车程,通往那个早已熟稔的小区。
进门的密码锁,我闭着眼睛都能按对。五十多次的往返,早已刻进了肌肉的记忆。门开了,
她裹着毯子,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到我手里的书包,她愣了一下,
随即猛地扑过来抱住我,手臂收得很紧,带着病中的滚烫体温。她的脸埋在我肩窝,
呼吸灼热。然后,她抬起头,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触感温热而短暂。下一秒,
她松开手,皱了皱鼻子,带着点嫌弃的娇憨,语气却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有油。
”是我来时路上吃的快餐留下的印记。那个瞬间的亲密和转瞬即逝的嫌弃,
像冰与火交织的烙印,烫得心口发疼。她退回门内,厚重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她的身影,
也隔绝了那短暂泄露的脆弱。5 冰垣独攀或许,她真的爱过吧。爱之深,责之切。
恨铁不成钢的痛,比任何冷漠都更伤人。之后,每次放学,从学校回光明和她回宝安,
灵芝站到洪浪北那段路奇迹般地重叠。我总会提前下车,
熟门熟路地穿过她家楼下精心打理过的空中花园。她会下来,抱着课本和习题集,
就着花园里柔和的景观灯光,摊开在冰凉的石桌上,给我讲数学的公式推导,
讲物理的受力分析,讲英语的语法难点。她的思路清晰得如同利刃,切中我所有混沌的关窍。
只有在她清冷的声音里,在她近在咫尺的气息笼罩下,那些枯燥的符号才变得驯服。
一旦她离开,回到那个冰冷的家,我独自坐在光明自己家的书桌前,
那些公式和单词立刻又变回了面目可憎的敌人,我再次一头扎进游戏的虚幻世界寻求慰藉。
“你太了解我了。”有一次讲完题,我看着她收拾书本时低垂的侧脸,忍不住低语,
“也许…只有刻骨铭心的痛,或者,”我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者我脑子里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