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像冰棱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五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声音。
那天我亲手做的提拉米苏塌陷在桌上,奶油蹭花了精心挑选的桌布。顾迟呢?
她靠着厨房门框,手指上还沾着可可粉,笑得没心没肺,
甚至试图用沾着粉末的手指来蹭我的脸颊。“纪念日嘛,忘了就忘了呗,”她声音黏糊糊的,
带着一贯的、能把人气笑的理直气壮,“下次补你一个大的,好不好?
”我的视线从塌陷的蛋糕移到她嬉笑的脸上,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堵得喉咙发痛。纪念日?她根本不懂。她不懂纪念日背后是我在日历上画了多少个圈,
打了多少电话才订到的餐厅,更不懂此刻我有多疲惫,多希望她能安静地、哪怕只是笨拙地,
说一句“辛苦你了”。我猛地抽回被她挠得发痒的手心。指尖冰凉。“顾迟,
”我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连我生日蛋糕上该插几根蜡烛都记不住。
”那句话砸在地上,比玻璃杯碎裂更响。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像被按了暂停键,
只剩下茫然和一丝来不及收起的错愕,傻傻地挂在嘴角。那茫然刺得我眼睛发酸。
她甚至没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不明白它承载了多少次被忽略的期待、多少句被敷衍的倾诉、多少个独自消化委屈的夜晚。
五年了。五年时间能磨平很多东西,比如当年那股尖锐的痛楚,
比如分手后最初那段仿佛被抽空的日子。它沉淀下来,变成一层隔音棉,
把那些激烈的情绪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平静地、带着一丝得体的疏离,
面对任何关于顾迟的消息。直到此刻。喧嚣的同学会包厢,
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香水味、酒气和怀旧的热浪。老同学们推杯换盏,笑闹声撞击着耳膜。
我坐在角落的丝绒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铂金钻戒,
六爪镶嵌的主石在迷离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冷硬的光。它是我刻意挑选的盾牌,
也是我精心排练过的剧本道具。“……对,策展人,刚回国不久。”我端起香槟杯,
抿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微涩。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包厢入口,又迅速收回,
落回对面正兴奋讲述自己创业史的老同学脸上,
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有未婚夫的女人”的温婉笑意,“他?嗯,人很好,做投行的,
比较忙……” 声音平稳,台词滚瓜烂熟。包厢厚重的雕花木门再次被推开。
一股带着室外寒意的风卷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瞬间攫取所有人注意力的气场。
交谈声诡异地低了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连背景音乐里慵懒的爵士女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她来了。顾迟。
记忆中那个穿着洗得发白T恤和破洞牛仔裤、头发乱糟糟扎个揪儿、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女孩。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三件套,勾勒出利落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愈发清晰的下颌。她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
另一只手里随意勾着一件质感极佳的黑色大衣,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习惯性的审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像一块骤然投入滚水的坚冰,让包厢里蒸腾的热气都凝滞了片刻。“哟,顾大律师!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夸张地迎上去,“稀客稀客!咱们班就数你混得最出息了!”“顾迟!
这边!”“迟姐!迟姐这边坐!”寒暄和恭维瞬间将她包围。她微微颔首,
唇角勾着一点程式化的弧度,眼神却像隔着毛玻璃,疏离地扫过一张张兴奋的脸。她的视线,
像探照灯,穿透嘈杂的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我身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迷离的灯光和五年漫长的时光,那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
不再是少年时的灼热和坦荡,而是淬炼过的、带着审视和某种复杂难辨的穿透力,
冰冷又滚烫。我的脊背下意识地绷紧,像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住。她迈开步子,
径直向我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她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咚。咚。咚。每一步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距离太近了,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雪松尾调香水味,
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息——她以前从不抽烟。
近到我能看清她眼底深处那点极力压抑却依旧翻涌的情绪,像风暴来临前墨黑的海面。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我放在膝头的手上,
钉在那枚在灯光下璀璨夺目的钻戒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滞。“林晚。”她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嘶哑,“好久不见。
”我端起酒杯,强迫自己迎上她的视线。指尖冰凉,杯壁却带着酒液的微温。
脸上努力维持着那层无懈可击的、属于“林晚”的面具,扯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
疏离而客套:“顾律师,好久不见。”“这位是……”她微微侧头,
目光锐利地转向我身边正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公司估值的老同学张明,
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份文件。张明立刻受宠若惊地挺直腰板:“啊!顾律!我是张明啊!
以前坐你后……”“晚晚的未婚夫?”顾迟打断他,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一字一顿,
清晰得如同法庭宣判,又像淬了毒的针尖。整个包厢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之间这片小小的、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那层薄薄的屏障。
我捏紧了酒杯,冰凉的杯壁汲取着我掌心的冷汗。无名指上的钻戒沉重得像个铁环。
我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让嘴角的弧度再上扬一分,
清晰而缓慢地吐出排练过无数次的台词:“对,我未婚夫。他姓陈,做投行的,
今天正好有个重要的项目在谈,没能过来。” 声音平稳,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谈及亲密伴侣的温软笑意,无懈可击。话音刚落。“砰——!!!
”一声刺耳的爆裂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香槟色的液体混合着玻璃碎片,
如同小型爆炸般四溅开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泼洒开一片狼藉的、刺目的金黄。
浓郁的酒气瞬间弥漫。顾迟手中那支刚刚被人殷勤塞过来的、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杯,
被她硬生生捏碎在掌心!尖锐的玻璃碎片划破了她修长的手指,
殷红的血珠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她苍白的指节蜿蜒滑落,滴在昂贵的地毯上,
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暗色的痕迹。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包厢。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音乐不知何时停了,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碎玻璃滚动的细微声响。顾迟却仿佛感觉不到掌心的疼痛。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流血的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情绪——震惊、暴怒、被彻底背叛的难以置信,
还有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濒临疯狂的困兽。血珠滴落的声音,
在死寂中清晰得可怕。啪嗒。啪嗒。---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
在空旷的展厅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将那些沉默的画作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新装裱画框的木料味、高级香薰的冷香,
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夜晚画廊特有的清寂。“林晚姐,清点完了。
所有作品都……都有主了。”助理小周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快步走到我身边,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刚刚更新过的清单,
“那位顾小姐……她、她把最后剩下的几幅也全包了!天啊,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站在展厅中央,目光落在面前一幅色彩沉郁的抽象画上。
画布上纠缠的线条和厚重的油彩,仿佛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漩涡。指尖下意识地抚上无名指,
那里空空如也——今晚开幕酒会的主角是艺术,不是“林晚的婚约”。“知道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展厅里恒温恒湿的空气,“把合同准备好,按最高规格包装,
明天一早送到顾律师的律所。”“好的,林晚姐!”小周用力点头,
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神秘金主”的无限好奇,抱着文件夹快步离开了。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渐消失在通往后台的走廊尽头。偌大的展厅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那些被买下的画作,
以及弥漫在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属于金钱和艺术交易的微妙气息。
还有……她留下的那种极具侵略性的、清冽的雪松尾调。脚步声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从身后靠近。我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看着那幅画,
仿佛能从那混沌的色彩里看出命运的轨迹。“林晚。”她的声音响起,很近,就在我身侧。
不再是同学会上那种刻意压抑的嘶哑,
而是带着一种工作场合特有的、冷静而富有磁性的质感,
却又在尾音处泄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紧绷。我缓缓转过身。顾迟就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
脱去了白天的正式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丝质衬衫,
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展厅顶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线条,
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小片阴影。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专注而锐利地落在我的脸上,
带着审视和探究。“顾律师。”我微微颔首,维持着画廊主人应有的专业距离,
“感谢您今晚的慷慨解囊,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您看中的作品,明天……”“戒指呢?
”她突兀地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所有虚伪的平静。
我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她向前逼近半步。距离瞬间缩短到危险的程度。
那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周围的空气。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穿透力,仿佛要直接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我问你,”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追问,
“你无名指上的戒指呢?林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收缩。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廓,那里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想后退,
脚跟却碰到了身后的展示台边缘,退无可退。展厅里恒温的冷气仿佛瞬间失效,
一股燥热沿着脊椎攀升。她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悸的从容。
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触碰到我耳鬓垂落的一缕碎发。那触感如同微弱电流,
瞬间窜过皮肤。她的手指并未停留,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将那缕碍事的发丝撩开,别到我的耳后。指尖的薄茧不经意地蹭过我的耳廓边缘,
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太过熟悉。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
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闸门。无数个耳鬓厮磨的夜晚,她也是这样,
带着慵懒的笑意,撩开我汗湿的头发,
指尖蹭过我的耳垂……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带着体温和心跳的记忆碎片,汹涌地翻腾上来,
几乎要将我淹没。“那戒指……”她的声音几乎贴着我耳畔响起,
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带着一种笃定的试探,像猎人布下的精巧陷阱,“……是道具,
对不对?”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扎进我试图维持的堡垒。“顾律师!
”我猛地侧头,避开她灼人的气息和触碰,声音因为情绪的冲击而拔高,
带着明显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请自重!”我的手下意识地抬起,
抵在她靠得过近的胸膛上,
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丝质衬衫下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震动。这触碰像烙铁般烫手,
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她推开一步。“自重?”顾迟被我推得微微后仰,
却并没有恼怒。她站直身体,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其复杂、近乎苦涩又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方才那点蛊惑人心的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痛楚。她看着我,目光沉沉,
像深夜无光的海面。“林晚,”她的声音低哑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在你眼里,
我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自重’?永远都像个莽撞的、只懂破坏的傻瓜?
”---台风“海葵”像一个暴戾的巨人,在城市上空疯狂地挥舞着拳头。
狂风卷着瓢泼大雨,猛烈地抽打着窗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巨响,
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屋内的光线被窗外的肆虐切割得支离破碎,明明灭灭,
映照着墙壁上那些刚挂好不久、属于顾迟“收藏”的画作扭曲的影子。
我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一条薄毯裹到下巴,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红茶。电视屏幕亮着,
滚动播放着台风红色预警和街道积水的画面,声音却调得很低,
淹没在窗外震耳欲聋的风雨声里。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带着土腥味的寒意,驱之不散。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又是他——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陈先生发来的信息,
无非是些公式化的“注意安全”、“门窗关好”的叮嘱,字里行间透着疏离和例行公事。
无名指上那圈戴了几个月、用来粉饰太平的戒痕早已淡去,
此刻却莫名地泛起一丝细微的、残留的隐痛。
我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用力蹭了蹭那处光滑的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抹掉某种无形的印记。
就在这心神不宁的当口——“砰!砰砰砰!!!”一阵粗暴得近乎疯狂的砸门声,
骤然撕裂了风雨的咆哮,凶悍地撞进我的耳膜!那声音毫无章法,
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蛮力和不顾一切的焦灼,沉重地捶打在厚重的防盗门上,
每一下都像是直接砸在我的心口上。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像受惊的兔子般从沙发上弹起,凉透的茶杯失手摔落在地毯上,
深褐色的茶渍迅速洇开一片。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是谁?
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砸门声还在持续,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伴随着模糊不清的、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呼喊,穿透门板:“林……晚!开门!
……林晚!”那个声音……那个被风雨揉碎却依旧能辨出轮廓的声音……是顾迟!
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她疯了吗?!这种天气跑出来?!我甚至来不及思考,
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到了门边。手指颤抖着抓住冰冷的门把手,透过猫眼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