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前姐姐总笑我像块木头。她说我见了生人就脸红,问十句才答一句,
递颗糖都要攥出汗来;她总爱拉着我往人群里钻,把我推到新结识的伙伴面前,
自己却捂着嘴躲在树后,学我结结巴巴打招呼的模样。可偏偏她每次捉弄我,
我都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姐姐是我的“死对头”,
我嫉妒她的聪慧,她的美貌,嫉妒她那样受家里人喜欢。
于是我在她睡觉的时候偷偷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抹上墨水,
在她辛辛苦苦画完的水墨画上悄悄增加难看的一笔。我用最拙劣的方法捉弄着她,
每次都能被她抓到。她也会生气,把我叫过来,让我罚抄经书。“苏瑾宁!以后不能这样了,
听见没有?”她皱起眉,气呼呼地对我说。我低着头不说话,假装很愧疚。
实际上我心里说“我故意的,下次还敢”。她看着我还是不说话,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
面面相觑。她忽然就“扑哧”笑了:“阿宁啊,你还真是傻傻的,可可爱爱的。
”我心里直翻白眼。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还像个黄毛丫头,可十六岁的姐姐,
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沉鱼落雁。某一天,来自皇宫的一纸诏书,宣姐姐入宫觐见。
原来是我那在朝中当太傅的老父亲,想要巩固苏家的势力,想把女儿送入宫中。
而当今圣上年轻,中宫之位空缺,女儿这时候进宫,很有可能就是皇后。
他想把长女——我的姐姐苏瑾清送入皇宫。我虽然脑子笨,却也能想到,姐姐出身世家大族,
长得好看,还是家中长女,入宫大概是使命也是宿命。但是我想到,
姐姐大概不会这么听话地听从家人的安排的,她有她的个性。果然,
当父亲把诏书带到姐姐面前时,她反应激烈。”不去!我不去!我不想入宫!
”姐姐对着父亲哭喊着,一挥手打碎了桌子上的琉璃盏。“阿清,这可是天子诏令,
君命难违啊!”父亲苦口婆心想要劝她。“君命难违?”我看见姐姐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眼中满是不屑和愤怒,“父亲难道还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您主动提出的想要将女儿送入宫的?
更何况,我已经和长平侯的世子有过婚约了,难道圣上也想要夺人所爱吗?!
”“阿清你住口!”父亲也震怒,“这些话岂是你能说就说的!
你那婚约在诏书面前算得了什么?况且这也是你们二人私相授受!”这时候,
我看见姐姐低头,流下了眼泪,却一言不发,走回了自己房间。——方才她所说的“婚约”,
这我也是知道的。姐姐自幼和长平侯世子相识,两人年龄相仿,两情相悦,
两家人也默许了他们的感情。那时候的我们都还以为,姐姐嫁给世子,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如今,帝王的诏书,把这一切打断。姐姐说,是父亲爱慕虚荣,为了一己之利,
破坏女儿的终生幸福。可是,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耳边却回荡着父亲的那句“君命难违”。
是天子诏令,君命难违啊。父亲让姐姐禁足在自己的房间,直到想清楚了再出来。
他反正知道这是诏令,到了时间,她再不想入宫也需要去,不是她说的算的。
很久之后我才想清楚,其实,这也不是父亲能够说的算的,皇家和苏家权衡利弊,
最终选择联姻这个法子,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三日之后,姐姐走出房间,
我看见了她已经哭红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她终于还是妥协了。几天之后,她入宫觐见。
半个月后,就传来了当今天子要立苏家长女为后的消息。两个月后,
我的姐姐成为了少年帝王萧凛的皇后。2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我目送着姐姐上了马车,
她回望苏家府邸的最后一眼,竟比当时下得纷纷扬扬的落雪还要孤寂清冷。那一刻,
连时时刻刻和她作对的我,居然也有些同情她。我想,她是哭着出嫁的,那她的婚姻,
一定也很不幸福吧。姐姐出嫁后,刚开始,因为终于没人和我处处作对,我很高兴。
可是日子久了,我才发现,没有姐姐的生活有些单调,我不能像往常那样和她打打闹闹,
消磨时光,只能被迫坐在书桌前,
听着父母为我和弟弟妹妹请来的教书先生讲枯燥的书本知识。对于书上的知识,
我是听不进去的,但脑海中总是出现姐姐以前给我讲的故事,仔细想来,这些故事还挺有趣,
虽然我不甚了解故事主题,听完后只会傻笑。忽然,
从皇宫里传来一个令我们震惊的消息:姐姐腹中有了皇嗣。此时距离她入宫成为皇后,
还不到一年时间。我和母亲有幸能够入宫探望她。那天我见到了她,她端坐在椅子上,
豪华的配饰处处彰显着她是大齐王朝的最尊贵的皇后。我想,她嫁给了和自己没有感情的人,
应该是很憔悴的吧?可事实恰恰相反,她气色很好。母亲连忙拉着我给她行礼,
对她说:“皇后娘娘,这孩子总是不懂事。”母亲这回像以前的姐姐那样,说我的短板,
我撅了撅嘴,心底不服气。“好长时间没见了,阿宁和我都要认生了。”她从椅子上起身,
向我们靠近,我注意到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肚子,似乎在安抚腹中的孩子。
我抬头望向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面似乎有惊喜,也有疲倦。我想,她可能是累了。
“姐姐,这一年你幸福吗?”我直言不讳,没有顾上任何礼节,开口问她。母亲很惊讶,
姐姐只是惊了一瞬,然后低下头,微笑着说:“我的幸福?我觉得这一年我是幸福的。
”我感到诧异,她被迫成亲,一年后的感觉居然是幸福?后来我才知道,自从她入了宫,
陛下就很宠爱她,而她呢,似乎和皇帝也是情深意笃。看到她这样,母亲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和姐姐寒暄几句,我们在宫中用膳。母亲望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高兴地说:“阿清要注意饮食,为皇家开枝散叶!”“她怀的孩子是未来的小天子吗?
”我问她们。母亲立刻捂住我的嘴,姐姐的脸色也变得凝重。我有些疑惑,
母亲先开了口:“这我们不提,先吃饭。”好在姐姐立刻岔开话题,和我们有说有笑。
到了傍晚,我和母亲回到家中,我向母亲提起我在吃饭时问的问题,
母亲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我才知道,
大齐王朝有条规定:皇帝如果新立太子,就要立即处死太子生母。这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
和“殉葬”制度一样不近人情。于是在她怀孕期间,我和母亲日夜祈祷,希望她生下公主,
不要是嫡长子就好。毕竟,比起虚无缥缈的“太子”之位,我们更希望姐姐平平安安。
我一直觉得那段时期的父亲,内心是难言的。一方面,他定是希望姐姐早日生下大齐继承人,
给家族带来无上荣耀;一方面,又不希望女儿因此丧命。终于到了姐姐临盆之际。
在众人紧张的等待中,姐姐还是生了儿子。母亲非常担忧,这孩子现在是嫡长子,不出意外,
就是太子。我们都默默地想,当皇帝立下太子的日子,也就是姐姐的命丧黄泉的时候。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姐姐入宫的第三年。
3皇帝萧凛把皇后苏瑾清的儿子册封为太子,却不顾群臣反对,破了祖宗之法,
没有赐死太子生母。姐姐依旧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后。我想,看来传言都是真的,
姐姐确实很得帝王宠爱。我再一想,姐姐多幸运啊,皇帝为了她,可以违背祖宗之法,
那姐姐平日的生活定是很幸福。想到这儿,我的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忽然,
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萧凛,这个帝国的皇帝,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从未见过他,令我惊讶的是,姐姐也很少提到他。姐姐生产之后,身体大不如前,
那一日我去探望她,她斜倚在病榻上,脸色苍白。我斗胆问她,皇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个怎样的人?”姐姐忽而轻笑出声,“我只知道他待我极好。”我猛地抬头,
看见她的眼里满是柔情,我默默地想,她进宫虽违背本心,却也是因祸得福了。
我本以为她的身体会恢复,结果却一日不如一日。宫中的安太后本来就对她不满,
毕竟让皇帝违背了“赐死太子生母”的祖宗之法,安太后虽然不是萧凛的生母,
但家族位高权重,是皇帝的嫡母,萧凛一向敬重她。安太后趁皇后苏瑾清病重,
把她视为“不祥之人”,竟让人将她送出宫送到光正寺养病。消息传来,我和家人都很惊讶。
我在想,姐姐这么受宠,萧凛遇到这种事情为何不出面维护姐姐呢?几个月后,
更震惊的消息传来,皇帝迫于太后和群臣上书的压力,废去了姐姐的皇后封号。
我一直都想不通,这究竟是帝王家的薄情,还是身在权力旋涡的身不由己?
父亲那天晚上找到我,对我说起这件事情,我问他皇上这么喜欢姐姐,怎么还要废后,
父亲便说:“有些事情,是你还不懂。太后和群臣的压力迫使他让步,
而且阿清的的病也不见好转,为了大局考虑,或许让她安心养病才是最好的。”安心养病?
可是,如果她听闻了这个消息,当真能够安心吗?
父亲紧接着就说了他叫我来的真实目的:既然姐姐已经无力回天,那么,
我们苏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和荣耀,可不能就这么没了,要不,就我接替姐姐的位置吧。
我听完父亲的话,猛地抬头,我看见了父亲眼中的光竟然比冬日的雪还要寒冷。
“虽然你愚笨,脑子不够用,但是,接替你姐姐也足够了。你只需要安分守己。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我沉默了。既然父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
父亲也是为了我们家族好。于是我朝父亲盈盈一拜:“父亲说的是,
阿宁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父亲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阿宁虽然不太聪明,
可是在大局面前总是心系家人,在重大抉择时候也不会犯错。父亲对你甚是满意。
”我只是低头不语。我的眼角看向窗外,又是一年冬,雪花落得纷纷扬扬,
府邸里外冷冷清清。两个月后,初春时节,姐姐仍在光正寺里养病,而我,
坐在马车上准备入宫。在父亲和同僚的极力劝说下,
萧凛终于同意立废后苏瑾清的妹妹为皇后。在我成为皇后的封后大典之前,
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只是见过了安太后,她端坐在宝座上,神态自若,看起来祥和,
我却依旧惧怕她,行礼时的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我学东西向来很慢,
学过之后也总是不长记性,但这次却记得格外清楚。也许是周围环境太紧张了吧。正想着,
安太后叹了口气,说:“你们苏家什么心思旁人看不清楚吗?长女已经无力回天,
所以就把次女送进宫?苏家要一直这般利用后宅的力量来安稳前朝的势力吗?”我抬起头,
呆呆地看着太后,我感觉自己没有听懂她的话,只能看见她的眼神中,有厌恶也有怜悯。
我以为自己行礼的动作有误,心里紧张,结果她忽而笑了:“你倒是个天真的。也罢,
以后时常看看哀家就行了。”我朝她拜了拜,默默退出了她的寝居。“苏小姐,该回去了。
”我身边的侍女轻声提醒我。我看着眼前的宫中的路是那样长,又那样让人看不真切,
心里想着我似乎永远也出不去了。那一刻我潸然泪下。我大婚那日,也是封后大典,
我身穿华服,接过了皇后的凤印。我仿佛能在这封后大典上,
看到两个女儿都送入宫中的神情复杂的母亲、因为得势而得意洋洋的父亲,还有,
那个在寺庙中养病的姐姐……那么,我的姐姐,
经据说得过帝王独宠、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却被废去封号、在寺庙里孤苦伶仃地躺着的女子,
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她大抵还是没想到,自己的那个如木头般迟钝的妹妹,
却取代了她的位置。可是面对爱人的背叛,她会怎么想呢?而她此时又病重,一定很难受吧?
我的内心也是一片混乱,犹如丝线缠绕,剪不断理还乱。那天晚上,如我所料,萧凛没有来。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姐姐、萧凛和他们的儿子正在春季的后花园里谈笑风生。
他们似乎成了这民间最平凡的一家人,没有皇宫中的那些复杂的事情,
只有看向对方时的饱含深情的眼睛。我在这场梦中醒来,只觉得内心空虚。
我真的好想好想去见见姐姐,把我想说的话都告诉她。4第二天晚上,
萧凛却意外来到了我的寝宫。他走路不太稳,我闻到了酒的味道,知道是他喝多了。
“陛下……”我慌忙扶住他。他望着我,眼神迷离,似乎昏昏沉沉。”阿清……”他喃喃道。
我的心里猛地一沉,他是在呼唤姐姐的名字。我连忙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认错了,
我是苏瑾宁。”他猛然把我拉起来,一手扳过我的下巴,再次打量着我。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