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生疏,不是怨恨,而是一个落魄文人,在跌落尘埃时,
仍死死攥在手中的最后尊严七月的骄阳似火,官道上蒸腾着热浪,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偶有行人匆匆而过,
都恨不得能插上翅膀,赶紧逃离这灼热的天地。1苏砚坐在雕花檀木官轿里,
绣着金线云纹的轿帘被他微微掀开一角。鎏金轿杆随着轿夫的步伐轻轻摇晃,
折射出刺目的光。他望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扭曲的世界,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五年前。那时白鹿书院的晨钟还萦绕在耳畔。
苏砚与陆明远身为同窗,可待遇很不一样。苏砚每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打扫庭院,
换得三顿掺着野菜的糙米饭,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永远洗得褪色发白,袖口处磨出毛边。
而陆明远的书房总飘着龙涎香,苏砚曾在送作业时偷瞄过一眼,紫檀木书架上摆满孤本典籍,
湘妃竹帘后是温润的和田玉镇纸。每逢春日踏青,陆明远的马车总要装上十几种江南糕点,
出手阔绰地分给同窗,绣着云纹的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流光,引得无数人侧目。最刻骨铭心的,
是那年深秋。苏砚攥着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银簪,在当铺门前徘徊了整整三个时辰。
当他终于狠下心将簪子推进柜台时,掌柜捻着白须冷笑:“这银锈斑斑的玩意儿,
最多换半吊钱。”苏砚攥着兑换的半吊钱,躲进书院后山的竹林里,
枯枝划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寒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咸涩的泪水滴在手背上,
他望着书院方向升起的炊烟,第一次觉得活着如此艰难,读书识字考取功名是如此令人向往,
又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在这儿躲清闲呢?”带着笑意的声音惊得苏砚慌忙抹脸。
陆明远倚着竹枝,玄色锦袍下摆沾着几片枫叶,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他若无其事地将一方帕子丢过来,“正巧我爹新得了徽墨,多得用不完,帮我写几个字抵账?
”不等苏砚回答,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已经塞进他掌心,“不过是多买了些笔墨纸砚,
算我借你的,日后发达了再还。”从那以后,陆明远总能找到各种由头帮助苏砚。
有时是“新买的宣纸太多用不完”,有时是“父亲又寄来江南点心,实在吃腻了”。
陆明远假装随意地把书卷、宣纸、点心塞进他怀里,
苏砚忽然觉得书院后山的枫叶都变得温柔起来,尽管两人一个手持扫把洒扫庭院,
一个身着华服闲倚廊下,但当他们并肩坐在藏书阁里,就着烛火争论《春秋》大义时,
那些悬殊的家境鸿沟,都化作了彼此眼中跳动的光。2雕花檀木轿外忽起一阵热风,
将苏砚的思绪猛地拽回现实。官轿行至府城正门,
衙役们高举的“肃静”“回避”牌在烈日下泛着沉光,牌身描金纹饰随队伍行进微微晃动,
沿街商铺纷纷卷帘静候,百姓们垂首立在檐下,
连孩童的哭闹都被大人死死捂住——这是府城百姓对新任知府的敬畏,
远非当年在县城时可比。苏砚望着轿壁上暗绣的青云纹,
指尖不经意触到轿厢内侧嵌着的暖玉扶手,想起三年前殿试那日,自己也是这般端坐,
面对天子策问时,掌心沁出的汗几乎要洇湿考卷。只是那时怎会想到,不过三载历练,
竟已从七品知县晋为从四品知府,连这官轿都从二抬小轿换成了四抬规制,
轿顶那枚鎏金顶珠,在日光下的光泽比当年县城衙门口的铜铃要沉敛得多。
苏砚曾经在科举路上,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寒夜苦读时,他用冷水浇头驱散困意,
当油灯熬尽最后一滴油,便就着雪光背诵范文;春闱路上,他揣着陆明远给的盘缠,
却舍不得住客栈,蜷缩在破庙里,听着外头呼啸的北风,将《四书五经》翻得卷了边。
当皇榜公布的那一刻,他在人群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泪水混着京城的尘土,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苏砚初到青溪县任知县时,正是江南三月,
烟雨朦胧。堤岸柳丝新绿,桃花蘸水而开。乌篷船欸乃穿行,田埂上菜花铺金,
农人戴笠插秧,湿雾里尽是春的温润。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走进县衙,见大堂梁上结着蛛网,
衙役们正围坐在值房门口的青石墩上赌钱。输了钱的老周,
正瞪着眼骂手里的骰子:“他娘的幺点!昨儿个巡街时见着的野狗都比你有骨气!
”赢钱的李二却咧着嘴笑,黄牙间叼着根麦秆,左手飞快地把铜钱拢进怀里,
右手还在毡子上拍得啪啪响:“押大押小?再不来老子可要收摊了!
”墙角堆着的水火棍倒了两根,没人去扶,倒有个年轻衙役踩着棍梢边嗑边替人吆喝,
花生壳吐了满地,混着汗味和铜钱的铜锈气,在暖阳里蒸腾成一股懒散的霉味。
前任留下的卷宗在案几上堆得老高,
最上面一卷贴着“积年悬案”的标签——那是桩涉及本地乡绅强占农户水田的官司,
拖了两年竟无人敢判。“先把这案子审了。”苏砚摘下官帽,让衙役抬来原告老农。
老农枯瘦的手里攥着半截稻穗,说乡绅仗着与前任知县沾亲,
把他家三亩良田圈进了自家庄园。苏砚没先升堂,而是带着两个随从往乡下走,
踩着泥泞在田埂上丈量,又找到当年为两家划界的老里正。老里正起初支吾,
苏砚便在他家灶房坐下,听他说儿子在乡绅的米行当伙计,怕丢了生计。“我保他饭碗,
你说实情。”苏砚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俸禄银锭,压在老里正的烟袋锅上。三日后升堂,
苏砚甩出丈量图册和老里正的证词,乡绅还想狡辩,他便命人去庄园后墙根挖,
果然挖出了当年埋在地下的界碑。最终乡绅退田赔粮,百姓们挤在堂外听审,
散时有人偷偷往苏砚的轿子里塞了袋炒花生,说这是青溪县头回见官敢碰“通天的乡绅”。
任上第一年,苏砚总穿件半旧的青布官袍,常把轿子停在城门外,自己带着文书走街串巷。
看见粮铺掌柜给百姓称粮时秤杆压得太低,他不说话,悄悄换上寻常布衣,
蹲在旁边看了三日,记下每日的短秤量,再请掌柜到县衙“喝茶”,
指着账本说:“一升米短半两,每月多少户、多少升,短多少粮食,你可知道?你若不知,
自有官府算的明明白白。”掌柜想塞银子,被他挡回去:“我要的不是你的银子,
是让你把这半年短的粮,折算成糙米,送到城西的养济院。”那掌柜自知理亏,
又怕官府真的算总账,心不甘情不愿地用牛车拉了一车糙米送到城西的养济院。第二年夏,
青溪县北的河堤决了口,洪水淹了三个村落。苏砚光着脚站在河堤上,跟百姓一起扛沙袋,
夜里就裹着草席睡在临时搭的窝棚里。有幕僚劝他回县衙指挥,
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我在这儿,百姓才信这河堤能堵上。”堵口时需要巨石压阵,
附近只有乡绅家的花园里有块镇园石,苏砚亲自去求,乡绅推说石头是祖上传的,
他便当众立誓:“若能用此石保住堤岸,我苏砚三年不食肉,
每年汛期亲自来给石头磕三个头。”乡绅被百姓的唾沫星子逼得没辙,只得应了。水退之后,
苏砚果然带着文书给石头磕头,百姓们在旁边哭,说:“苏大人,该磕的是我们谢您的头啊。
”灾后重建,他没急着修县衙,先把倒塌的学堂盖起来。又发现本地税种混乱,
百姓交了田税还要交“河工费”“驿站钱”,便亲自核对账目,
把十种杂税合并成“均平银”,册子印出来贴在城门口,每笔银子的去向都写得明明白白。
有县丞劝他:“历来都是多收些才好打点上司。
”苏砚指着册子上的墨迹:“我要的不是上司的笑脸,是百姓夜里能睡安稳觉。”第三年秋,
巡抚巡查江南,路过青溪县时微服私访,
见市集上卖菜的老妇敢拉住穿官袍的人抱怨“盐价贵”,而那官竟蹲下来听,
还在袖里掏纸笔记录——正是苏砚。巡抚不动声色跟着他,见他傍晚命随从往狱中送热粥,
并跟死囚说“你的案子我们知县大人正在细查”;见他夜里在灯下改水利图,
窗纸上的影子到三更才歇。转天巡抚亮明身份,苏砚请他去看新修的水渠,渠边的稻田里,
老农们正插晚稻,看见苏砚就喊:“大人快看,这渠能浇到往年浇不上的旱地,
今年能多收三成!”巡抚随后给朝廷的奏折里写:“青溪知县苏砚,三年断案四十余起,
无一翻案;修渠三条,溉田千亩;减赋二成,民无逃税。其衙斋有联:‘案头一点墨,
民间千滴泪’,实乃栋梁之材。”暮春时节,吏部的调令送到青溪,苏砚要升为越州知府了。
百姓们自发在城门口摆了长桌,桌上是各家凑的土特产:一包新米,几个腌蛋,
还有个孩童举着自己画的“苏大人”,画里的官没戴帽,正踩着泥巴笑。
苏砚对着百姓深深作揖,轿夫要抬轿,他却摆摆手:“最后一段路,我亲自走,
只当是青溪送我,也当是我送清溪。”从青溪到越州府城,他的脚印比三年前初来时,
沉实了百倍。3青石板路被官轿的木轮碾出细碎声响。“大人,前面有人挡道!
”轿夫粗重的嗓音穿透热浪,惊得苏砚手中的青瓷茶盏险些滑落。鎏金轿帘被热浪掀起,
日光如利刃般刺得他眯起眼睛。只见衙役们高举的水火棍在烈日下划出森冷弧线,
却被一道褴褛单薄的身影生生截断。只见那人用草绳束着头发,脚穿草鞋,
踩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短褂上打满补丁,竟直挺挺迎着过来。当那人抬起头时,
苏砚的呼吸骤然停滞——那双凹陷的眼窝里,仍跳动着熟悉的星子,
只是被岁月蒙上了一层灰翳。是陆明远吗?是的,他就是陆明远,苏砚非常肯定,
不禁百感交集,又惊又喜又怜又叹。曾经温润如玉的陆明远,此刻宛如被抽去筋骨的败叶,
在热浪中摇摇欲坠。三年前放榜那日,陆明远挤在贡院外的人潮里,从榜首找到榜尾,
没见“陆明远”三个字。周围落第举子们撕书的纸屑像雪片飞,有人哭骂,有人狂笑,
他却异常平静地掏出自己那叠策论,一页页撕得粉碎。风卷着纸屑掠过他脸颊,
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割碎了十六年的寒窗梦。失魂落魄、舟车劳顿,
陆明远回到越州陆家老宅。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蒙了层薄尘,陆明远站在廊下,
望着庭院里那株去年还开得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如今枝桠稀疏得能数清叶片。
他袖口的云锦刺绣被指甲掐出浅浅的褶子,
那是去年春闱前母亲特意请苏绣匠人绣的“连中三元”纹样,此刻倒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几个月前他还坐在自家书房的紫檀木椅上,那时书案上摆着官窑笔洗,
墙上挂着文徵明的真迹,就连砚台都是前朝的旧物。可三场科考下来,
放榜那日他挤在人群里从头找到尾,硬是没瞧见“陆明远”三个字。回到家时,
父亲正把他常穿的湖蓝色锦袍往箱底塞,“往后穿素布的吧,
账房说库房里的银子只够撑三个月了。”他原以为落榜只是一时失意,
怎料父亲名下的几家铺子接连出事——绸缎庄的掌柜卷款跑了,粮行遭了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