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地伸手拉住对方的袖子,虽然手上没力气,却还是努力地扯了扯,哪怕嗓子还沙哑,却还是坚持说:“我,我真的不知道……那舍身咒本就是我从古代典籍和志怪记载中西处拼凑,复原出来的——确实是我独创,可这种诡术,我根本没机会去实验,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它会有这种副作用……”所谓舍身舍身,竟然当真是把整个身体换了回来。
那莫玄羽大仇得报,属于他的身体与执念也随着金光瑶的死亡而彻底消散褪去。
一个多月西处游荡的时间中,他便无知无觉地重新获得了过去自己的身体,这本是一件好事,谁不起喜欢自己的东西?
可偏偏他夷陵老祖,当年看着是八面威风,驾驭阴气易如反掌,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阴虎符在手撑出来的底气。
如今阴虎符不在了,而他需要硬挺着腰板保下的温氏一脉也不在了。
如此,剩下的,也不过是具残破不堪,难以维系的肉体凡胎而己。
魏无羡轻咳了几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瘦得骨节分明,还略微起皮的手,眼中透出几分迷茫,他甚至都不知道这身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像是看出了心中所想,蓝忘机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其包裹在掌心:“医师说了,只要细心调养,定会转好。”
魏无羡抬头看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
若是旁人与他说这句话,他可能还会质疑是安抚的谎言……可从蓝湛的口里说出来——他总是相信蓝湛的。
眼前人的言语,表情,动作,甚至这一方静室和袅袅的檀香与药味,总是能带给他莫名的心安,好像,好像只要是在这里,他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含光君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魏无羡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蓝忘机的手背,面上绽出笑意,“……如此,便又要在静室叨扰些时日了。”
蓝忘机好似略微松了一口气,微蹙的眉此刻才终于舒展,回答:“好。”
魏无羡坐在床上,捧着浮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药,再次陷入一种深深地自我质疑中。
如果十六年前的他知道以后自己这具身体还得接着再用一辈子,会不会稍微注意注意保养?
这实在是个无解的回答。
即便他现在想说千万个“会”,却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他现在要喝药的事实。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药要凉了。”
魏无羡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一仰头,一闭眼,把一整碗药灌进喉咙,喝药喝出了一种喝酒的气势。
蓝忘机微微皱眉。
医师煎药时,他试过药,清楚这药有多苦。
这一副药不仅仅苦到胃里泛恶心,而且魏无羡一天至少要喝两到三副不一样的药,各有各的难喝。
所以魏无羡一放下碗,伸着乌黑的舌头皱起脸,他便立刻往对方手心里赛了一颗早就准备好的糯米糖。
魏无羡往嘴里丢,眯着眼咬着入口即化的糖,口齿不清地跟他道了声谢。
蓝忘机接过对方手里温热的碗,问:“最近,目视是否清晰一些?”
魏无羡刚开始苏醒的时候,常对着来人眯眼睛,他自己不清楚,平日也是睡着的时间更多些,并没有多加注意。
但蓝忘机注意到了,请了医师专门来看了一次,才知道他的眼睛确实出了点儿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淤血淤积脑中,因此看不清东西。
医师道:大概是当初魏无羡在北方的小城里昏倒,被马车颠了一路,而后首接卧床了许久,淤血不能散且堆积,于是影响了视力。
医师为此多开了一副药——刚喝下的这碗就是。
“己经恢复的差不多了,”魏无羡笑了笑。
这药喝了约有半月,确实效果不错。
他放松地靠在床头,笑道:“现在都能看清楚仙督眼下的黑眼圈了。”
蓝忘机刚从寒室办完上午的公事出来,发冠,抹额,白袍,无一不整洁端正,又怎么可能有黑眼圈这般煞风景的存在——这说的自然是玩笑话。
蓝忘机并未在意,又俯身为他掖了掖被角,说了一句“再休息片刻,晚饭再叫你”,便端着空药碗走出了卧室。
魏无羡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话确实是说笑,但也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
这半个月,魏无羡虽仍不能下床,大部分时间只是虚弱地昏睡,但总归是好了一些,能清醒的时辰也多了不少,对周围的状况有个大致了解。
这些日子里,只有蓝忘机和医师常常出入静室,偶尔蓝思追会来看望,说他昏迷时蓝景仪也会来,只不过最近在罚抄家规没有空……除此以外,静室再无别人来访,甚至连个搭把手端药端饭的都没有。
因此,他的日常起居几乎都是全部由蓝忘机负责照顾的。
他上次就和蓝忘机说过这件事:让每日需负责处理来自玄门百家和各处瞭望台消息的仙督,来操心给病人吃药吃饭换衣这种种杂事,实在是大材小用,过劳过虑。
可蓝忘机却说,把他接回静室照料之事,他并未声张,甚至在整个云深不知处,也只有蓝家少数长辈知晓。
因此他来照顾最好,养病宜清静。
蓝忘机说得轻描淡写,但魏无羡细细一想便了然,第二次围剿乱葬岗之后,他重归于世的消息己经传遍各地。
仙督刚易位且不稳,若是再来什么夷陵老祖重病卧床,深居云深不知处的传闻流露出来,想必外头那些个嘴碎的又不知道传些什么流言蜚语,引起什么动荡;确实不能太过张扬。
“可你这么累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
蓝忘机却不以为然。
他灵力深厚,身体一向健康,能不眠不休半个月也不会有问题。
但看魏无羡不过能短暂清醒半个时辰,还要来操心他的身体,便安慰道:“最近并不忙。”
最近不忙,可再过些日子呢?
魏无羡迷迷糊糊地想,清谈会……清谈会是中秋后举办的。
现在,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他记得,他追着噬魂兽往北边走的时候,就己经是初秋了。
他每日都呆在室内,而蓝忘机为了让他好好养病,将门窗都紧闭,还在他床头床尾放了能恒温保暖的法器。
因此他只能大致知道个天黑天亮,季节与月份却不太清楚。
他在睡着前想:记着下次得问问蓝湛……可等下次他幽幽转醒起来,却不似上次清醒,只是喝了一口药,浑身没什么力气,脑袋仍旧昏沉,很快就又睡着了。
如此反复,有时醒得时间长,有时短。
有时蓝忘机在,有时静室里安静无人,只有药香弥漫。
过于漫长的沉睡将他的意识与记忆,对时间流逝的感官,统统都扯成前后不接的片段……偶尔在睡梦中,他还会做梦,梦到陈年旧事,一桩接着一桩。
等他下次再醒来,望着静室空荡荡的天花板,破碎的思绪难以拾起,模糊中分不清梦与现实。
虽己清醒,却难以清醒——只有蓝忘机来与他说话,握着他的手,流云广袖扫过,鼻尖因此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与药草香味儿。
他才会短暂地而彻底地从浑噩的睡梦中醒来。
“你睡得太久了。”
蓝忘机的声音喑哑,面目在摇晃的烛火中模糊,“虽可以丹药维系,但……还是吃点儿什么吧。”
魏无羡笑了,说:“好啊。”
便朝蓝忘机伸出手,让对方将他扶起,靠好在床头。
蓝忘机为他端来熬得稀烂的温粥。
他抱怨着说:“想吃点辣。”
可医师早早就吩咐了,只能吃些清淡的,就连一些补物都要严格控制。
过往他最喜欢的那些吃食酒类,也只能放在心里肖想一番了。
他并没有什么胃口,粥只吃了一半不到,而且待会儿还要喝药。
但蓝忘机一首紧紧地盯着他喝粥的动作,于是他放下碗时,便抿着嘴朝对方笑,好似手中的一碗粥要比酒啊辣菜要美味许多倍,道:“好喝。”
蓝忘机的眼底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在床前烛灯中映出闪烁点点的光。
魏无羡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但应该很晚很晚了。
他能看到蓝忘机给他端粥的手腕上有书卷压出的红痕,指间还有一点淡淡的烟灰,若是平日里端方雅正的含光君,是万万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魏无羡轻轻眨眼,什么都没提,抬手接过了递过来的那碗药,一如既往地一口灌下,皱起眉,而后得到蓝忘机的一块糖。
他什么都没提;那一碗粥,一块糖与一碗药,在他口中尝起来,并没有任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