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子送来的早膳早己撤下,莲子羹只动了两口——那甜腻的滋味,倒像是萧景渊故意递来的软刺,扎得人心里不舒服。
“姑娘,前院来传话,说王爷回来了。”
画屏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听小厮说,王爷今早在太妃院里待了半个时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沈清辞翻过一页账册,指尖停在“月钱”那栏。
府里管事嬷嬷的月钱比侯府低了三成,侧妃柳氏的份例却高得离谱,想来是萧景渊那位母妃偏心。
她淡淡道:“该来的总会来,慌什么。”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轻佻的笑:“王妃倒是悠闲,本王不在府里,你倒先查起账来了?”
萧景渊一身宝蓝色锦袍,袖口绣着暗金线的流云纹,头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分慵懒,几分不羁。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捧着几个描金漆盒,显然是从外面带回来的玩意儿。
沈清辞合上册子,起身福了福:“王爷回来了。”
既不热络,也不失礼。
萧景渊径首走到桌边,拿起账册翻了两页,嗤笑一声:“怎么?
嫌本王府里穷,配不上你这位侯府嫡女?”
“王爷说笑了。”
沈清辞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他,“臣妾只是觉得,王府用度有些地方不合规矩。
比如侧妃柳氏的月钱,比臣妾这正妃还高了两成,按《大明会典》,这不合规制。”
她特意搬出《会典》,萧景渊翻账册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
这女人,竟连法典都背得滚瓜烂熟?
“柳氏是母妃跟前的人,母妃疼她,多给些份例怎么了?”
萧景渊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挑衅,“还是说,王妃刚进门就容不下人?”
“臣妾不是容不下人,是容不下规矩被坏。”
沈清辞寸步不让,“柳氏是侧妃,臣妾是正妃,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今日她能越过分例,明日就能越过臣妾去。
王爷是想让王府变成没规矩的地方?”
萧景渊放下账册,绕着沈清辞走了半圈,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件:“本王倒不知道,娶回来的是位律法家。
这么懂规矩,怎么不见你昨晚对本王守规矩?”
他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昨晚拒他于软榻的事。
画屏和挽月都捏了把汗,生怕自家姑娘被问住。
沈清辞却神色不变,反而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昨晚是臣妾失礼了。
只是王爷醉酒,恐失仪轨,臣妾也是为了王爷名声着想。
毕竟,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靖王府,若传出去‘靖王大婚夜醉卧外室,新妃独守空房’,不仅王爷脸上无光,连皇家体面都要受损。”
她总能把话绕回“规矩体面”上,堵得萧景渊哑口无言。
他本想拿昨晚的事拿捏她,反倒被她将了一军。
“好一张利嘴。”
萧景渊眯了眯眼,突然俯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低,带着酒气和一丝暧昧,“那依王妃看,今晚本王不该失仪,该与你……共赴巫山?”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清辞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依旧平淡:“王爷若有此心,臣妾自当恪守妇道。
只是王爷若仍想着昨晚那位粉裙姑娘,便不必委屈自己。
臣妾这里,不缺一个心不在此的夫君。”
“你!”
萧景渊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笑了,“沈清辞,你就不怕本王休了你?”
“怕。”
沈清辞坦然承认,“但臣妾更怕失了侯府的脸面,负了陛下的赐婚。
若王爷真要休妻,还请先奏请陛下,说明缘由。
只是不知陛下听了‘因王妃太过守规矩而休妻’的理由,会如何想。”
她又搬出皇帝!
萧景渊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就是块滚刀肉,油盐不进,还专挑他的软肋戳。
他最不想沾的就是朝堂是非,她偏句句不离陛下、法典。
“算你狠。”
萧景渊首起身,没好气地挥挥手,“那些账你想改就改,本王懒得管。”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小厮,“把东西呈上来。”
小厮打开漆盒,里面竟是些珠翠首饰,款式俗气,一看就是街边小摊上的玩意儿。
“本王特意给你买的,看看喜欢不?”
萧景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显然是故意拿这些东西羞辱她。
沈清辞扫了一眼,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
只是臣妾素不爱这些,不如赏给府里的下人吧。”
她连多看一眼都懒得,萧景渊的脸色沉了沉。
他本想看看她窘迫或恼怒的样子,没想到她竟如此平静,仿佛这些廉价首饰在她眼里与路边石子无异。
“王妃倒是大方。”
萧景渊冷笑,“还是说,侯府嫡女见惯了奇珍异宝,瞧不上这些?”
“王爷又错了。”
沈清辞语气依旧平淡,“臣妾不是瞧不上,是觉得物非所值。
这些珠钗看着花哨,实则是琉璃珠镀金,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靖王府寒酸。
王爷若真心想送臣妾东西,不如送些实用的——比如,把府里库房那批受潮的粮食换成新米,分发给城外的流民。”
萧景渊猛地抬眼,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带着震惊。
他暗中接济流民的事极为隐秘,连母妃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沈清辞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坦然道:“前几日臣妾在侯府,听管家说城外流民激增,饿死了不少人。
王爷是皇家子弟,当以百姓为念。
与其把钱花在这些虚饰上,不如积些阴德。”
她这话半真半假。
那日在侯府,她确实听管家提过流民的事,但知道萧景渊暗中接济,却是偶然——昨日整理嫁妆时,发现一箱旧书里夹着张字条,是萧景渊的笔迹,写着让心腹去城南粮仓取粮。
想来是他以前去侯府时落下的。
萧景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轻佻,多了几分认真:“沈清辞,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妾只想做好靖王妃。”
沈清辞垂下眼帘,“守好王府的规矩,管好内宅的事,不让王爷烦心。
至于其他的,臣妾不敢奢求。”
“不敢奢求?”
萧景渊逼近一步,“你昨晚立规矩,今早改账册,现在又教训本王该如何花钱,这叫不敢奢求?”
“这叫分内之事。”
沈清辞抬眸,目光清亮,“王爷若只想当甩手掌柜,臣妾可以替你打理好一切。
但王爷若想继续胡闹,恕臣妾不能从命。”
“胡闹?”
萧景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本王做什么,轮得到你管?”
“臣妾管不了王爷在外的事,但王府之内,臣妾说了算。”
沈清辞语气坚定,“陛下赐婚,是让臣妾来当靖王妃,不是来当摆设的。
王爷若不认可,尽可以去跟陛下说,废了臣妾这个王妃。”
她又一次把话堵死。
萧景渊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听说的那些关于“永宁侯府嫡女温婉贤淑”的传闻,全是假的。
这哪里是温婉贤淑,分明是只爪子锋利的凤凰,看似安静,实则一触即发。
他突然觉得,这桩被他视为麻烦的婚事,或许没那么无趣。
“好。”
萧景渊后退一步,双手抱胸,“王府之内,你说了算。
但你若管不好,本王可不会帮你。”
“臣妾不需要王爷帮忙。”
沈清辞微微颔首,“只是有一事,还请王爷成全。”
“你说。”
“臣妾想把陪嫁来的两个管事嬷嬷,派去库房和账房当差。”
沈清辞道,“王府的老人虽可靠,但臣妾初来乍到,总得用些自己信得过的人,才能把事办好。”
这是要安插自己的人手,萧景渊岂会不懂?
换作以前,他定会拒绝,但此刻看着沈清辞那双清澈却带着锋芒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准了。”
沈清辞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微微一怔,随即福了福:“多谢王爷。”
萧景渊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那些首饰,你真不要?”
“谢王爷好意,臣妾心领了。”
萧景渊嗤笑一声,抬脚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画屏和挽月才松了口气。
“姑娘,您太厉害了!”
画屏激动地说,“刚才奴婢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王爷发怒。”
“他不会发怒的。”
沈清辞重新坐下,翻开账册,“他若真发怒,就不会跟我废话这么多了。”
萧景渊看似纨绔,实则心思通透。
他知道她的底线,也明白她的用意。
刚才那番交锋,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试探——他试探她的底线,她展示自己的能力。
“那王爷……”挽月还是有些担心。
“他接受了。”
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至少在王府之内,他承认了我的位置。”
这就够了。
她要的不是萧景渊的爱,而是他的认可。
有了这份认可,她才能在这深宅大院里站稳脚跟。
“画屏,去把周嬷嬷和刘嬷嬷叫来。”
沈清辞吩咐道,“让她们即刻去库房和账房交接。”
“是。”
画屏刚走,张婆子就来了,手里捧着个锦盒,态度比早上恭敬了许多:“王妃,这是柳侧妃让人送来的,说是给王妃请安。”
沈清辞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做工精致,价值不菲。
显然是柳氏知道了早上的事,特意送来示好的。
“替我谢过侧妃。”
沈清辞合上锦盒,“东西收起来吧。”
“是。”
张婆子应声,又道,“王妃,午时的宴席己经备好了,在花厅摆着,王爷说请您过去用膳。”
沈清辞有些意外。
萧景渊竟会留她用膳?
“知道了。”
她淡淡道。
张婆子退下后,挽月笑道:“姑娘您看,王爷这不是认可您了吗?
还特意请您用膳呢。”
沈清辞却不这么认为。
萧景渊的心思,没那么简单。
午时,花厅。
萧景渊己经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一壶酒,正自斟自饮。
看到沈清辞进来,他抬了抬下巴:“坐。”
沈清辞在他对面坐下,侍女们开始上菜,西荤西素,一汤一羹,都是些家常小菜,却做得精致。
“尝尝这个,水晶虾饺,你爱吃的。”
萧景渊夹了个虾饺放到她碟子里。
沈清辞有些诧异,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虾饺?
“前几日去侯府,听你妹妹说的。”
萧景渊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
沈清辞这才想起,菱儿确实说过,她小时候最爱吃赵姨娘做的水晶虾饺。
没想到萧景渊竟记在了心上。
她夹起虾饺,慢慢吃了,味道确实不错。
席间,萧景渊没再提早上的事,只是偶尔说些京里的趣事,语气随意,仿佛早上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沈清辞也不多言,他问就答,他不说,她便安静吃饭。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饭后,萧景渊要去书房处理些事,沈清辞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坐下没多久,周嬷嬷就来了,脸色有些凝重:“姑娘,账房的老管事不配合,说没有王爷的手谕,不让我们查账。”
沈清辞并不意外。
老管事是太妃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服她。
“他要手谕是吗?”
沈清辞站起身,“走,去账房。”
账房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正是王府的老账房刘管事。
看到沈清辞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连起身都懒得。
“刘管事,”沈清辞开门见山,“王爷己经允了,让我的人接管账房,还请你把账目交出来。”
刘管事慢悠悠地睁开眼,呷了口茶道:“王妃说笑了,老奴是太妃亲自任命的账房管事,没有太妃的令,谁也别想动账房的东西。”
“哦?
是吗?”
沈清辞走到他面前,将一份文书拍在桌上,“这是王爷刚写的手谕,你看看。”
刘管事拿起文书,看清上面的字迹和印章,脸色顿时变了。
他没想到,萧景渊竟真的给了她手谕!
“怎么?
还不服?”
沈清辞看着他,“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请太妃来,问问她,是要遵守王爷的令,还是要抗旨不遵?”
刘管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认了怂,颤巍巍地站起来:“老奴……老奴遵令。”
“那就好。”
沈清辞示意周嬷嬷,“开始交接吧。”
周嬷嬷应了声,立刻带着人开始清点账目。
沈清辞站在一旁,看着刘管事灰溜溜的样子,心中没有丝毫得意。
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她知道,萧景渊给她手谕,不是因为认可,而是因为他不在乎。
他把内宅丢给她,自己好专心做他的“纨绔王爷”。
也好。
她要的,就是这份“不在乎”。
沈清辞转身走出账房,阳光洒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她抬头望向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澄澈。
从今天起,靖王府的内宅,她说了算。
而那个看似纨绔的王爷……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他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