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上的流年清晨六点,赵德山的布鞋碾过青石板上的薄霜,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这声音他听了五十二年,从十三岁跟着师父学修笔时的清脆,到如今的沉缓,
像极了钢笔从铱粒饱满到渐渐磨损的过程。他在 “德记修笔铺” 门口站定,
呵出的白气裹着松节油的味道在鼻尖萦绕,这味道比家里的饭菜香更让他心安。
黄铜钥匙***锁孔时,
指腹精准地找到那个笔尖形状的刻痕 —— 这是师父临终前用刻刀给他留的记号,
说顺时针转三圈半,能让铺子一天都顺顺当当。“咔嗒” 一声,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像是在跟他道早安。门框上的铜铃晃了晃,发出清亮的响声,这铃铛是前几年修门时换的,
比原来的小了圈,声音却更穿透,能惊动街尾的麻雀。赵德山摘下绒线帽,
露出被压得有些凌乱的银发,耳尖冻得通红。他从门后挂钩上取下蓝布围裙,
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头,笔杆上缠着圈胶布,这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记号笔。
工作台的蓝布一掀开,布面上的补丁是老伴生前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
像她做人的性子。记得那年冬天,老伴踩着厚厚的积雪来送棉裤,看到他围裙破了个洞,
当场就拿出针线缝补,手指冻得通红也不肯停,说 “师父传下的规矩,
干活得有干活的样子”。工具架上的螺丝刀排列得像排士兵,
最小的那把木柄已经被摩挲得发亮,顶端刻着个 “山” 字。
他拿起那支派克 51 细细擦拭,笔帽上的纹路里还嵌着些陈年污垢,
得用牙签裹着麂皮一点点挑出来。这是老街坊王教授送来的,
说当年就是用这支笔写的博士论文,救了整个厂子。那时候王教授还是个年轻技术员,
住在厂子的筒子楼里,白天在车间画图,晚上就着煤油灯写论文,
这支笔陪着他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赵师傅又来守着你的宝贝啦?
” 对街杂货铺的老张探出头,手里举着个搪瓷缸,里面的茉莉花茶冒着热气,“刚沏的,
要不要来一杯?”赵德山扬了扬手里的牡丹搪瓷缸,缸底沉着几片枸杞:“不了张哥,
我这有玉米糊。”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三粒银亮的金属粒,
“你家小子上次说要的铱粒,我给找着了。德国进口的,比现在的耐用,
当年师父修进口金笔才舍得用。记得有次修一支西德产的百利金,
师父特意让我去银行换了外汇券才买着这铱粒,说不能辜负了顾客的信任。
”老张趿着棉鞋跑过来,接过纸包时手指有些颤抖。他儿子在大学学工业设计,
总爱捣鼓些钢笔模型。“这可是好东西!” 老张掂量着铱粒,
“那小子说要复刻五十年代的钢笔,就缺这关键零件。他说现在的钢笔看着花哨,
写起字来总差点意思,还是老笔尖有风骨。” 他瞥了眼墙上的挂历,
红圈圈住的日期已经有些褪色,“这都腊月了,你真打算守到过年?前几天看新闻说,
街口那片老房子开春就要拆了。”赵德山没接话,只是把派克 51 的笔尖对着光看。
晨光透过笔尖的弧度,在稿纸上投下道弯弯的彩虹,
像极了师父当年教他认笔尖型号时画的示意图。“等王教授取了笔再说。
” 他用镊子夹起块细砂纸,轻轻打磨着铱粒,“老教授眼睛尖,上周试写时发现笔画偏锋,
得再磨三遍才能交差。他说这支笔不仅是他的念想,更是厂子发展史的见证,得好好修。
”老张咂咂嘴:“也是,当年他用这支笔写的论文,据说让濒临倒闭的农机厂起死回生。
那时候厂里三个月没发工资,工人都快散了,就靠这篇论文争取到了技术革新的经费,
才有了后来的红火日子。” 他往铺子深处望了眼,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边角都卷了,
玻璃相框里的照片有些泛黄 —— 那是 1958 年拍的,穿长衫的师父正给学生修笔,
身后的货架堆得像小山,七个徒弟站成一排,十三岁的赵德山站在最边上,
手里攥着第一支修好的钢笔,脸上还带着腼腆的笑。“你说这修笔铺,真能传到赵磊那辈?
” 老张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铺子里的时光。赵德山把磨好的笔尖安***克 51,
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换尿布。“只要还有人来修笔,就一直开着。
” 他蘸了点红墨水在稿纸上划了道,墨色均匀流畅,“王教授说下周带学生来参观,
让孩子们知道钢笔怎么写字,怎么修。现在的孩子怕是都不知道,钢笔尖是用铱粒做的,
耐磨得很,一支笔能传好几代人。”老张摇摇头走了,棉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
赵德山从铁盒里摸出薄荷糖,糖纸撕开的脆响惊动了趴在窗台的老猫。那是只三花猫,
去年冬天冻得缩在门口,被他捡回来养着,现在总爱趴在装钢笔尖的绒布盒旁边打盹。
猫的前爪少了一截,听说是被老鼠夹伤的,刚来时总是怯生生的,
现在却敢在他修笔时趴在旁边打呼噜。“饿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半包猫粮,
倒在粗瓷碗里。这碗是老伴的陪嫁,边缘磕掉了块,却比任何精致餐具都让他心安。
当年他求婚时,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把自己修好的第一支金笔放在这碗里送给了老伴,
老伴笑着说 “这碗以后就装咱家的福气”。猫蹭着他的裤腿,尾巴扫过工具架,
碰掉了个小镊子。赵德山弯腰去捡时,
看见货架底层的木盒 —— 里面装着他十三岁时磨坏的第一支金笔,
师父用银线把裂痕缠起来,变成了支别致的纪念笔,笔帽上刻着 “戒骄” 二字。
那年他刚学修笔三个月,仗着有点小聪明,觉得师父教的基础活太简单,
就偷偷给顾客修金笔。结果手一抖,把笔尖磨坏了,吓得躲在后院哭。师父没骂他,
只是让他把碎笔尖一点点捡起来,用银线缠好。“修笔如修心,” 师父坐在小马扎上,
手里捻着银线,“笔尖歪了能调,心歪了可就回不来了。你看这银线,看着是修补裂痕,
其实是在提醒你,哪儿跌倒的,就得从哪儿爬起来。”日头爬到铺子顶时,
赵德山开始整理那些待修的钢笔。最上面那支是英雄 100,褪色的墨绿色笔身,
笔帽上别着枚红星徽章,是位老兵送来的。老兵姓刘,腿有点跛,是抗美援朝时冻坏的。
他说当年就是用这支笔写的入党申请书,在猫耳洞昏黄的油灯下,一笔一划写了三夜。
那时候条件苦,墨水是用红蓝铅笔泡的,纸是从敌人传单上撕下来的,反面还印着反动标语。
他旋开笔杆,墨囊里的墨水已经凝固成块,像块深褐色的琥珀。笔尖歪得厉害,
铱粒蹭到了笔舌,留下道浅浅的划痕。得用尖嘴钳一点点矫正,力道轻了调不直,
重了又怕把笔尖弄折。这活儿得有耐心,就像当年师父教他的,急不得。他想起刘老兵说的,
当年在战场上,写家书都得趁着战斗间隙,有时候刚写了个开头,敌人的炮弹就来了,
得把笔往怀里一揣就冲锋。多少战友的钢笔,都永远留在了战场上。正忙活间,
门上的风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串清脆的叮当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穿校服的李明宇背着书包冲进来说:“赵爷爷,您看!” 少年手里举着张奖状,
泛黄的宣纸上印着烫金大字 —— 作文比赛一等奖。“用那支永生 612 写的!
” 李明宇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手指着奖状上的落款,“您看这字迹,是不是比上次稳多了?
我爷爷要是看到了,肯定高兴。”赵德山接过奖状,指尖拂过纸面,
能感受到钢笔划过的细微纹路。这比打印出来的文字多了层温度,像能摸到写字人的心跳。
“不错不错,有你爷爷的风骨。” 他从柜台下拿出个小锦盒,里面是支英雄 329,
笔杆上的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黄铜,“这是我年轻时用的,笔尖软,适合写散文。
当年我追你奶奶时,就是用这支笔写的情书,虽然字不好看,但心意是真的。
”李明宇的眼睛瞪得溜圆:“真的给我?”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钢笔,
手指在笔身上轻轻摩挲,“我能常来跟您学修笔吗?爷爷的备课本里夹着修笔的笔记,
说当年总看您师父修笔,还画了好多示意图。他说您师父修笔时特别专注,眼睛里像有光,
说那是手艺人的精气神。”赵德山心里一动,让少年把备课本拿来。翻开泛黄的纸页,
果然看到夹着的笔记,上面画着钢笔剖面图,旁边注着 “德记修笔铺,赵师父”,
字迹和永生 612 上的 “教书育人” 如出一辙。
笔记旁边还有段小字:“赵师父修笔,如医生看病,望闻问切,一丝不苟。学生问其故,
曰:笔有灵性,你待它好,它便为你写好字。”“每周六来吧。” 他找出本空白笔记本,
在第一页写下 “钢笔零件图”,“先从认零件开始学。
钢笔有笔尖、笔舌、笔杆、墨囊…… 就像人有骨头、有肉、有皮,缺一不可。你看这笔尖,
看着小,其实最关键,铱粒的大小、角度,都影响写字的手感。当年你爷爷总来铺子里看,
说要把这种工匠精神用到教书上,对每个学生都得因材施教。”李明宇认真地点头,
把笔记本宝贝似的放进书包。“我爷爷说,好老师就像好钢笔,得有风骨,还得有温度。
他临终前说,这支永生 612 修好了,就像他还在陪着我。” 少年背上书包要走时,
突然想起什么,“赵爷爷,下周我带同学来行吗?他们都想看看老钢笔怎么修,
说现在的中性笔写出来的字,看着都冷冰冰的。”“欢迎啊。” 赵德山笑着挥手,
“让他们知道,钢笔不光能写字,还能讲故事。每支老钢笔的身上,都藏着主人的青春呢。
”少年刚走,穿高跟鞋的女孩又来换墨囊。这次她没玩手机,
盯着墙上的老照片看:“这是您师父?看着真精神。” 照片里穿长衫的老人正给学生修笔,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手里的钢笔闪着银光。“嗯,五八年拍的。
” 赵德山换着墨囊,手里的 LAMY 亮黄色笔身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那时候他带了七个徒弟,现在就剩我还干这行。大师兄去了香港,
开了家钢笔收藏馆;二师姐嫁了个军人,跟着去了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