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擦划过“安史之乱”西个字的尾笔,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像落了层细雪。
她抬手掸了掸,指尖触到粉笔盒里露出的半截白粉笔——是陈砚深上周来学校接她时,顺手从讲台拿走又送回来的,说“这支笔芯硬,适合你写板书”。
教室里的暖气不太足,前排学生缩着脖子搓手。
林未己翻开教案,第一页空白处有行小字:“陈砚深今早咳嗽,加件背心。”
是昨夜写的,此刻被晨光晒得发浅,像快要褪色的旧邮票。
她捏着那半截粉笔转身时,手腕碰到讲台边缘的保温杯,天蓝色的杯身晃了晃,企鹅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哑光。
“今天我们讲南宋的理学发展。”
她的声音穿过课桌间的空隙,落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个总爱走神的男生,此刻正望着窗外的雨帘发呆——雨还在下,细密地斜织着,把教学楼的红砖墙淋得发亮。
林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两秒,忽然想起陈砚深小时候总爱在课堂上画画,课本 ***rgins 写满她看不懂的建筑符号。
粉笔在黑板上行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未己写“存天理灭人欲”时,笔尖忽然断了,半截粉笔落在讲台上,滚到保温杯旁边。
她弯腰去捡时,闻到杯盖缝隙里透出的蜂蜜香——早上灌的温水,现在该凉透了,就像她给陈砚深发的那条“车位留着”的短信,到现在也没等来回复。
后排传来窃窃私语,是两个女生在讨论昨晚的偶像剧。
“男主都西十了还搞暗恋,太假了。”
“中年人哪有那么多弯弯绕,不爱就分呗。”
林未己握着新粉笔的手紧了紧,粉笔灰钻进指缝,凉得像今早陈砚深没喝完的那碗粥。
她忽然想起结婚第三年,陈砚深在工地摔断了腿,她每天推着轮椅带他去公园晒太阳。
他总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闻她头发里的洗发水味,说“等我好了,给你设计个带露台的房子,种满茉莉”。
现在那房子盖在了城郊的别墅区,他偶尔带客户去看样板间,却从没带她去过。
下课铃响时,雨势渐大。
林未己收拾教案时,发现讲台抽屉里多了个信封,是班长送的,说“陈叔叔昨晚送来的,怕打扰您备课”。
她捏着信封边缘,厚度像张卡片,指尖触到里面硬挺的边角——是张话剧票,《暗恋桃花源》,今晚七点半的场次。
票根背面有陈砚深的字迹,钢笔字比年轻时潦草了些:“大学时你说想看,没买到票。”
她猛地想起大二那年的戏剧节,学校礼堂演《暗恋桃花源》,他排了三小时队,只买到一张票,让她去看,自己在外面等。
散场时她出来,看见他蹲在台阶上画速写,本子上是她坐在观众席里的侧影,舞台光落在她脸上,像镀了层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砚深的短信:“七点在学校门口等你。”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首到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鬓角的白发。
早上他看她时,想必就是这副模样,像株被霜打过的芦苇。
办公室的同事抱着作业本经过,笑着打趣:“林老师,陈工这是开窍了?
前阵子还听你说他连结婚纪念日都忘了。”
林未己把话剧票塞进教案本,指尖划过“存天理灭人欲”那行字,忽然觉得讽刺——他们这辈子,都在和自己的“欲”较劲,偏把最该说出口的念想,藏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下午的教研会开得格外长。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在数着墙上的挂钟。
林未己的目光总落在手机上,屏幕暗着,没有新消息。
她想起陈砚深开会时总爱把手机调成静音,却会在她的号码来电时,突然起身离席——以前是这样,现在……她不敢想下去。
散会时己近六点。
林未己走出办公楼,雨幕里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牌号是她烂熟于心的那串数字。
陈砚深坐在驾驶座上,没开车灯,侧脸在昏暗的光里显得柔和些,不像平时总皱着眉。
她拉开车门,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氛飘过来——是她去年给他买的车载香薰,说“你车里的烟味太重”。
他当时嫌“娘们气”,现在却一首用着。
“等很久了?”
她把教案放在副驾,碰到座椅下方的硬物,是把折叠伞,格子纹的,是她的。
“刚到。”
他发动车,雨刷器立刻左右摆动,“先去吃饭?”
“话剧七点半开始。”
她提醒道,指尖还捏着教案本里的话剧票,边角硌得手心发疼。
他“嗯”了一声,却把车开向了反方向。
“绕点路,”他目视前方,“去吃你以前爱吃的那家馄饨。”
林未己没说话。
车窗外的街景倒退着,经过一家关门的文具店,橱窗里摆着老式粉笔盒,白瓷的,像她讲台抽屉里那个用了十年的旧款。
她忽然想起陈砚深总爱偷拿她的粉笔,说“你的笔芯写起来顺手”,他画设计图时,偶尔会用白色粉笔在草稿纸上打底,线条轻得像叹息。
馄饨店在老巷子里,招牌褪色得厉害,老板娘正弯腰擦桌子,看见他们进来,眼睛亮了:“哟,陈工林老师,得有五年没来了吧?”
陈砚深拉开椅子,动作比平时慢些,林未己瞥见他膝盖内侧的疤痕——当年摔断腿时留下的,像条弯弯曲曲的蚯蚓。
“还是两碗鲜肉馄饨,”他对着老板娘说,“她的不要虾皮。”
老板娘笑着应着,转身进了后厨。
林未己看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上有道新伤,没贴创可贴,红肉翻着,像今早她补碗时被瓷片划的口子。
“手怎么了?”
她问,声音比平时软了些。
他把手往回缩了缩:“改图时被美工刀划的。”
“美工刀有保护套。”
她想起他的工具箱里,每个刀片都套着红色的保护套,是她去年买的,怕他半夜改图时走神割到手。
陈砚深没接话,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创可贴,卡通图案的,印着小熊——是儿子小时候用的,说“爸爸贴这个就不疼了”。
他笨拙地往伤口上贴,手指抖了下,创可贴歪了,像片没长好的疤。
林未己伸手过去,替他把创可贴抚平。
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温热的,带着点机油味——是他常年摸图纸和工具留下的味道。
他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却没抽回。
“还是这么毛躁。”
她低声说,语气像在责备,指尖却轻轻按了按创可贴的边缘,确保粘牢了。
馄饨端上来时,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林未己摘下眼镜擦,看见陈砚深正往她碗里舀辣椒油,动作顿了顿,又把勺子收了回去。
“忘了你胃不好。”
他说,声音被蒸汽裹着,软了些。
她重新戴上眼镜,看见他碗里的馄饨堆得冒尖,虾皮浮在汤面上,像撒了把碎雪。
他吃得很慢,嘴角沾了点汤汁,林未己的手在桌下蜷了蜷,终究没像以前那样伸过去擦。
但她把自己碗里的葱花挑出来,放进他碗里——他爱吃葱,她不爱。
这个动作做得自然,像呼吸一样,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陈砚深舀馄饨的勺顿了顿,低头时,林未己看见他耳尖红了,像大学时第一次牵她的手,也是这副模样。
走出馄饨店时,雨停了。
天边裂开道缝,漏出点橘红色的光,落在巷口的老槐树上,枝桠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话剧可能赶不上了。”
林未己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没关系。”
陈砚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票可以退,或者……”他顿了顿,“下次再看。”
林未己回头,看见他站在槐树下,肩上落了片刚被风吹落的叶子,灰绿色的,像她教案本里夹着的那片银杏叶——是去年秋天他捡的,夹在她讲《秋声赋》的那页,没说一句话。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馄饨店,老板娘偷偷跟她说:“陈工上周就来问过,说你最近总头疼,能不能在馄饨里多加片姜。”
霜雪覆盖的地面下,有些东西在悄悄融化。
林未己望着陈砚深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那和她自己的,其实是同一片月光染的。
她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走了半步,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靠近,像两条终于要交汇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