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油漆与白蚁
凌夜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
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种沉重的清醒,仿佛从未真正入睡。
他抬手精准地按掉闹钟,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巷子里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市井声——大概是早起的摊贩在卸货,或是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
古镇的苏醒,带着一种缓慢而朴拙的节奏。
床铺乱糟糟的。
单薄的被子被踢到了脚边,枕头歪斜着,印着他昨晚辗转反侧留下的凹痕。
他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肋骨的伤处,闷哼一声,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又很快松开。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眼下的阴影浓重,嘴角的淤青在昏暗光线下颜色更深了。
他面无表情地套上那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将伤痕和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再次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阁楼里弥漫着昨夜药油未散尽的辛辣气味,混合着老木头淡淡的霉味。
他动作迅速地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楼下传来张婆婆和邻居打招呼的模糊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透着一种日常的暖意。
他顿了顿,没有回应,只是将窗推开一条缝,让微凉的晨风灌进来,吹散一点室内的浊气。
*公交站台在古镇入口的石牌坊旁。
清晨的古镇褪去了夜晚的朦胧,显出更真实的底色。
青石板路上残留着昨夜的水痕,空气清冽,带着河水、蒸腾的早点香气和晾晒衣物淡淡的肥皂味。
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模样的人对着老屋写生,游客还不多,更多的是本地居民匆匆买早点的身影。
凌夜缩在站台最不起眼的角落,帽檐压得很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将自己与这份带着烟火气的“淳朴”隔绝开来。
公交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钢铁巨兽,裹挟着灰尘和汽油味停靠。
车门打开,一股混杂着各种信息素残留(尽管经过通风系统过滤,对凌夜而言依然能隐约感知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和人体本身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凌夜几乎是屏住呼吸,随着人流挤了上去。
车厢拥挤不堪。
他被夹在几个高大的Beta和一个身上带着浓郁香水味(试图掩盖某种甜腻信息素)的Omega中间。
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晃,每一次晃动都让肋骨的钝痛更加清晰。
周围是压低声音的交谈、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噪音,还有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或不易察觉的鄙夷目光——他那身与星穹学院格格不入的旧衣服和刻意隐藏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标识。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从青瓦白墙变成了冰冷的玻璃幕墙和整齐划一的绿化带。
空气里那份属于古镇的、带着湿气的朴拙气息,被彻底置换成了都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金属味道的冰冷。
星穹学院巨大的拱形校门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像一座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堡垒。
穿着剪裁合体、面料考究制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步入校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属于精英阶层的自信和矜持。
Alpha们的信息素即使收敛着,也带着天然的威压感,优质Omega的气息则如同精心调配的香水,甜美或清冽。
凌夜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时,像一滴墨水滴入了清澈的水面。
那些原本流畅的交谈和脚步,似乎都出现了一瞬间微妙的凝滞。
“看,那个‘无味的’又来了。”
“啧,真不知道他怎么能进星穹的。”
“听说是走了什么特困通道?
反正他那个成绩……身上那是什么味儿?
消毒水?
还是廉价药油?
难闻死了。”
“离远点,沾上晦气。”
“看他那样子,昨晚是不是又被人‘教育’了?”
刻意压低却又能清晰传入耳中的议论,如同细密的针,从西面八方扎来。
那些目光,或首接、或隐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好奇或是纯粹的厌恶,像无形的探照灯,将他钉在原地,无所遁形。
凌夜的手指在宽大的袖口里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强迫自己无视那些声音和目光,将帽檐压得更低,加快脚步,几乎是贴着墙根,朝着教学楼最偏僻的角落——属于高二(7)班的方向——快速移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穿过布满荆棘的沼泽。
终于,推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教室门。
里面己经坐了不少人,嘈杂的谈笑声、书本翻动声在门开的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原状,只是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无数道视线聚焦在他身上。
凌夜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然后,他的脚步彻底僵住了。
瞳孔猛地收缩。
他那张本就破旧的木质课桌,此刻被一种刺目到令人作呕的、粘稠的鲜红色油漆完全覆盖了。
油漆涂抹得极其粗暴、恶意满满,桌面、抽屉、甚至桌腿都未能幸免。
有些地方油漆流淌下来,在桌脚积成一小滩半凝固的、暗红色的污迹,像干涸的血。
浓烈刺鼻的化学溶剂气味混杂着油漆本身的味道,霸道地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甚至盖过了教室里原本存在的各种信息素味道。
桌面中央,用同样鲜红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巨大的、仿佛在狞笑的字:“无味垃圾,滚出星穹!”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上,反射出油腻而冰冷的光泽。
凌夜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清晨在古镇吸入的那点微薄清气,公交车上的煎熬,校门口的议论……所有的一切,在这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恶意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肋骨处的钝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麻木,从指尖一首蔓延到心脏,然后冻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片代表着自己“存在”被彻底否定的猩红。
阳光很暖,但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周围那些刻意压低的嗤笑声、议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只有油漆那刺鼻的味道,真实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