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无情地泼洒在深蓝科技大厦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上,
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幢耸入云霄的巨兽,周身散发着冰冷而锐利的金属光泽,
此刻却成了陈大福眼中一个巨大而虚幻的陷阱。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黑色西装,
布料粗硬,摩擦着他布满老茧的皮肤。脚上那双刷得发白、边缘开胶的旧皮鞋,
踩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吱呀”声,
仿佛不堪重负的***,与周遭低回的哀乐、压抑的啜泣格格不入。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百合与白菊混合的香气,甜腻得发闷。西装革履的人们低声交谈,
空气里浮动着“天妒英才”、“估值”、“股权继承”之类的词句碎片。陈大福佝偻着背,
像一截被遗忘在角落、即将腐朽的老树根。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穿透攒动的人头,
死死钉在大厅尽头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陈锐,他的儿子,才刚过三十岁。
年轻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隼,嘴角挂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那是站在巅峰俯瞰众生的骄傲。仅仅一周前,他还在这个位置,
意气风发地敲响了象征财富与地位的上市钟声,镁光灯将他年轻的面孔映照得如同神祇。
深蓝科技,他一手缔造的AI王国,市值在那一刻飙升至令人眩晕的数字。可现在,
照片框住了那份鲜活的生命力,只剩下冰冷的静止。一场突如其来的“心源性猝死”,
就在上市钟声余音未绝的当晚,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他那间象征着权力顶点的顶层办公室里,
无情地掐灭了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陈老伯,节哀顺变。”一个油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陈大福迟缓地转过头。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周慕云。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悲戚,眼角却不见一丝泪痕,只有镜片后闪烁的精明。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衣冠楚楚的董事,眼神里带着审视、算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公司现在……群龙无首,”周慕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锐总走得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个摊子,还有阳阳这么小的孩子……”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陈大福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和那双旧皮鞋,语气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体谅”,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您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实在不该再为这些繁杂的商业事务操劳。
不如……把锐总留下的股份委托给我们专业团队打理,您和阳阳拿一份安稳的信托收益,
安度晚年,也省心。您看如何?”委托?打理?安度晚年?
陈大福布满沟壑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缓缓抬起,
定在周慕云那张看似诚恳的脸上。棚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修补扫帚的记忆碎片般掠过脑海,
然后是儿子陈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着“爸,等我敲了钟,就接你来享福”时那飞扬的语调。
享福?享什么福?儿子的命都没了!一股冰冷的怒气,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布。他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噜声,
像是年久失修的烟囱在费力排气。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周慕云脸上的悲悯瞬间凝固,随即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带着那几位董事转身离开,
步伐沉稳而傲慢。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句极轻、带着浓重港腔的嗤笑,
顺着昂贵的西装面料飘了过来:“哼,扫街扫到总裁室,真当自己系根葱咩?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进陈大福的耳膜。
他枯瘦的手在宽大的西装袖管里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粗粝的老茧里。他依旧低着头,
目光却死死盯住脚下那块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倒影看穿。
葬礼的喧嚣与浮华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旷。陈大福拒绝了司机,
独自一人,抱着三岁的孙子阳阳,
一步步走进了深蓝科技大厦那部需要总裁权限才能启动、直通顶层的专属电梯。
冰冷的金属厢体飞速上升,失重的感觉让他胃里一阵翻腾。阳阳小小的身体蜷在他怀里,
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紧紧抓着他洗得发硬的前襟,
睡着了还在无意识地抽噎。“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滑开。扑面而来的,
是儿子陈锐生前气息最后存在过的地方——那间近三百平米的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半个城市的繁华景象,霓虹初上,车流如织,一片生机勃勃。而窗内,
却是一片死寂。空气里还残留着昂贵的雪茄、咖啡和皮革混合的味道,但陈大福敏锐的鼻子,
却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混杂在消毒水味之下。
办公室纤尘不染,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晶棺材。
、红木的巨型办公桌、一整面墙的智能屏幕……每一样陈设都彰显着主人曾经的显赫与野心。
阳阳一进到这里,小身体就本能地绷紧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
发出不安的呓语。陈大福轻轻拍着孙子的背,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巨大的空间。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气派非凡的红木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真皮座椅上。
儿子就是在那上面……走的。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
“爷爷……”阳阳不知何时醒了,小脑袋靠在他颈窝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恐惧,
“怕……爸爸的桌子……有怪兽叫……好吵……”孩子的小手指着那张巨大的办公桌,
眼神里满是惊惶。怪兽叫?陈大福心头猛地一沉。他抱着阳阳,
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张象征权力核心的桌子。越靠近,阳阳的身体就抖得越厉害,小脸煞白,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阳阳乖,不怕,爷爷在。”陈大福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凝神细听。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送风声。
哪有什么怪兽叫?难道是孩子受了惊吓的幻觉?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红木桌面,
触手光滑坚硬。他的目光被桌角那个精致的恒温鱼缸吸引。
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里面悠闲地摆动尾鳍,水草碧绿,造景精巧。然而,
就在靠近桌面内侧的缸底,
几片不易察觉的、小小的白色鳞片静静地躺在沙砾上——那是死鱼被清理后留下的痕迹。
前几天,负责清洁这里的年轻女助理小唐,还嘀咕过一句:“真怪了,陈总这缸鱼,
以前养得好好的,怎么最近隔三差五就翻肚皮?水温和过滤系统都检查过了,
没问题啊……”死鱼,莫名哭闹的孩子……陈大福枯瘦的脊背挺直了半分,浑浊的眼底深处,
有什么东西悄然凝聚,像冬夜荒原上悄然结起的冰霜。他抱着还在抽泣的阳阳,
慢慢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如同流动的星河。
他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苍老的倒影,还有怀中孙子惊恐未定的小脸,
沙哑地、一字一顿地低语,仿佛是说给玻璃外的世界,
又像是说给沉睡在这座冰冷宫殿里的亡魂:“锐仔,莫怕。你老子……来了。
”---深蓝科技的核心会议室,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洁冰冷,倒映着顶上惨白的LED灯光。
周慕云坐在主位——那个曾经属于陈锐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韵律,
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空间,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口吻:“各位,形势已经非常明朗。陈锐总裁的骤然离世,
对公司股价和市场信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们失去了灵魂人物,
失去了技术方向的核心把控力,更失去了资本市场的信任。短短一周,
市值蒸发超过百分之四十!”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董事和核心高管,
“继续硬撑下去,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让所有股东的血汗钱化为乌有。当务之急,
是寻求一个体面的退出方案。北美那家‘创世科技’提出的并购条件,
虽然比巅峰期缩水严重,但至少能保全大部分核心资产和各位的基本利益。
这是目前唯一理性的选择。”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
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提议,尽快启动与创世科技的并购谈判流程,
争取在下一轮财报公布前敲定框架协议。时间,就是金钱,更是止血的良药。拖下去,
只会让伤口腐烂,最终无药可救。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坐在会议桌最末端、几乎要隐没在阴影里的陈大福身上,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语气带着刻意的“尊重”和深藏的轻蔑:“当然,
这还需要大股东陈老先生的首肯。陈老,您看?”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
瞬间聚焦到陈大福身上。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旧西装,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枯瘦的身躯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格外渺小。他低着头,
究着自己粗糙指甲缝里永远洗不掉的、一点淡淡的污渍——那是四十年清洁工作留下的印记。
沉默持续着。空气里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和周慕云指尖敲击桌面的轻响,嗒、嗒、嗒,
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陈老?”周慕云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带着明显的不耐。陈大福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
眼神里充满了老年人特有的那种茫然和迟钝。他看着周慕云,又看看其他人,
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啊?卖……卖公司?
哦……哦……”他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研究他的指甲缝,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公司命运存亡的讨论,远不如他指甲里那点污垢重要。
几道压抑的嗤笑声在会议室角落响起。周慕云镜片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冰。
他不再看陈大福,直接转向其他人:“看来陈老没有异议。那么,
这件事就这么……”“不行!”一个清脆、稚嫩却又异常坚决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
猛地敲碎了会议室里凝滞的空气。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三岁的阳阳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他小小的身影被门框衬得更加瘦小,但小脸却绷得紧紧的,
那双酷似陈锐的明亮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愤怒火焰。
他紧紧抱着一个有些褪色的奥特曼塑料玩偶,像抱着唯一的武器,直直地盯着周慕云,
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不能卖!爸爸的公司!爷爷说……要守住!”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惊愕、尴尬、甚至有些滑稽。周慕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一丝阴鸷在他眼底飞速掠过,又被强行压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试图缓和气氛:“阳阳乖,大人在谈事情,让阿姨带你出去玩……”“阳阳!
”陈大福像是才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动作甚至有些慌乱踉跄。他几步冲到门口,
一把将孙子紧紧搂进怀里,用宽大的、布满老茧的手掌捂住孩子还想说话的嘴。“对不住,
对不住各位……”他对着会议室里脸色各异的人们,不停地点头哈腰,腰弯得更低了,
卑微得如同尘埃,“孩子小,不懂事,胡说的,胡说的……我带他出去,
不打扰各位老板开会……”他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还在挣扎的阳阳带离了会议室。
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重新响起的、带着嘲弄和鄙夷的议论声。“听见没?
爷爷说……要守住?”“嗤,一个扫地的,一个穿开裆裤的,守住?拿什么守?
拿扫帚和尿布吗?”“周总说得对,趁早卖了是正经!再让这老糊涂和小崽子搅和下去,
裤衩都得赔光!”陈大福抱着仍在抽噎的阳阳,快步穿过铺着昂贵地毯的走廊。
他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落地窗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所有的茫然和迟钝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锐利。他粗糙的手指,在阳阳柔软的背上,
轻轻拍着安抚的节奏,指尖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愤怒。回到那间如同水晶棺材的总裁办公室,
陈大福将哭累了的阳阳小心地放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盖好小毯子。他站在办公室中央,
环顾四周。死寂。奢华。冰冷。他走到墙角,
起靠在墙边的那把最普通的长柄扫帚——这是他坚持从自己棚屋里带来的唯一一件“工具”。
他弯下腰,像过去四十年里每一天所做的那样,
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清扫着这光洁如镜、几乎看不到一粒灰尘的地面。
扫帚的鬃毛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
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目光低垂,浑浊的眼球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一寸寸扫过地面。
一根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棕色须足——蟑螂的断腿。
几片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昆虫翅鞘碎片。几粒比芝麻还小的黑色颗粒——蟑螂的粪便。
还有,在靠近那张巨大红木办公桌的踢脚线附近,一小撮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粉末。
陈大福清扫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粗糙的手指却如同最灵巧的镊子,借着扫帚移动的掩护,
极其迅捷自然地将这些“垃圾”一一拾起,不动声色地揣进自己旧西装的内侧口袋。
口袋深处,一个装过廉价喉糖的小铁盒,正等待着收集这些来自黑暗角落的“证词”。
---城市的灯火在深蓝科技大厦巨大的落地窗外无声流淌,织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