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油刚冒烟。客厅就传来张诚的吼叫声。“林秀!我的降压药呢?
跟你说过多少次放茶几上!”我手忙脚乱关了火。跑到客厅时,他正把遥控器摔在沙发上。
药瓶明明就在他手边。我指给他看的瞬间。他眼睛一瞪。“看见了还用你说?赶紧做饭去,
我下午要见客户。”我转身回厨房。后背还能感觉到他的不耐烦。
这是我当全职主妇的第十五年。十五年里,我的名字好像变成了“喂”“那个谁”。
小宇背着书包摔门进来时。我刚把炒好的青菜端上桌。他扫了眼盘子。“又是青菜?
我说了要吃炸鸡。”“你爸血压高,吃点清淡的。”我小声说。他直接把书包扔在餐桌上。
“就你事多!我同学妈都给买最新款游戏机。”“你上次月考退步了二十名。
”“那还不是因为你总在厨房瞎折腾!吵得我写不了作业!”我攥着锅铲的手突然没劲了。
十五年。我每天五点半起床做早餐。七点送他上学。回来收拾屋子,买菜,准备午饭。
下午洗一家三口的衣服。傍晚接他放学。晚上做晚饭,辅导作业,等张诚应酬回来收拾残局。
我的手常年泡在洗洁精里。冬天裂得像松树皮。张诚说“女人家糙点正常”。
小宇说“我同学妈都做美甲,就你手像老太太”。这天晚上。张诚醉醺醺地回来。
一进门就把公文包砸在地上。“妈的!那个项目黄了!损失几十万!”我递过去醒酒汤。
他一把挥开。热汤洒在我手背上。烫得我直吸气。“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当年非要辞职!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用得着这么拼命?你看看你现在!除了做饭还会什么?
”“我当年是为了带小宇——”“带小宇带成这样?成绩差脾气大!我看你就是个废物!
”小宇从房间跑出来。不仅没劝。还跟着喊:“对!你就是废物!我同学都笑我妈是黄脸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两个男人很陌生。我看着墙上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张诚笑着说“以后我养你”。照片里的我,还穿着白裙子,眼里有光。现在那光呢?
被油烟熏灭了。被他们的嫌弃磨没了。我没哭。只是转身走进卧室。打开那个落灰的行李箱。
这是十五年前,我从娘家带来的。张诚说“留着占地方”。我一直没舍得扔。拉链卡住了。
我拽了好几下才拉开。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个红布包。是上周外婆邻居寄来的。
说外婆走的时候。攥着这个包不肯放。我一直没敢打开。张诚说“死了人东西不吉利”。
小宇说“别让那晦气玩意儿进我房间”。现在我打开了。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
还有张泛黄的纸。是外婆老菜馆的地契。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外婆总说“秀啊,
女人得有自己的灶台,才能站直了”。以前我不懂。现在好像突然懂了。我把钥匙揣进兜里。
装了两件换洗衣物。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时。张诚还在骂骂咧咧。小宇在打游戏。
没人看我一眼。我换鞋的时候。张诚终于抬头了。“大半夜的你去哪?”“我去外婆的菜馆。
”他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你?开菜馆?别到时候连菜钱都赔进去。
”“赶紧把行李箱放下。”“明天还得给我熨衬衫。”我没说话。拉开门。
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带着点凉。却比家里的油烟味舒服。“林秀!”他在我身后喊。
“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就别他妈回来!”门在我身后关上。
把那些刻薄的话关在了里面。我站在楼下。抬头看了眼自家的窗户。灯亮着。
像个巨大的牢笼。十五年了。我第一次觉得。夜晚的风。原来是自由的。
我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口袋里的钥匙硌着掌心。有点疼。
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劲。我不知道老菜馆能不能开起来。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去了。绝不。老菜馆在巷子深处。推开门的瞬间。
灰尘在阳光里打着旋。外婆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酱油香和木头的霉味。我蹲在地上。
哭了整整半个小时。不是因为难。是因为终于有个地方。能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仅剩的三千块钱。去建材市场买水泥和砂纸。
老板看我一个女人家扛袋子。直咂嘴:“这活儿哪是你干的?”我没说话。
扛着袋子往回走时。肩膀磨出了血印。收拾灶台那天。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洗了十遍都搓不掉。突然想起张诚说的话。“你这手,也就配洗碗。”我抄起外婆的铜锅铲。
在锅里狠狠敲了三下。第一周试营业。只敢做三道菜。
外婆红烧肉、酸豆角炒鸡杂、清炒时蔬。第一个客人是个老头。吃了口红烧肉就放下筷子。
“没你外婆做的入味。”我的脸腾地红了。赶紧递烟:“叔,您多指点。”他哼了声。
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你外婆炒糖色用冰糖,你用的白砂糖。”“她炖肉放陈皮,
你放的八角太多。”我蹲在旁边。一笔一划记下来。那天收摊后。我熬到后半夜。
把老头说的法子全试了一遍。手被溅起的油星烫出好几个水泡。涂药膏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张诚。“林秀你是不是疯了?”“我那套灰色西装呢?明天要见李总。”“我不在家。
”“不在家去哪了?赶紧回来!”“我在开菜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突然爆发出笑声。
“开菜馆?你能开个鸡毛馆!”“我告诉你,李总女儿对我有意思。”“你再不识相,
以后连小宇的面都见不着!”我挂了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对着一锅咕嘟冒泡的红烧肉。
慢慢笑了。半个月后。有个穿汉服的小姑娘来吃饭。拍了视频发网上。
配文“藏在巷子里的神仙味道,老板阿姨笑起来像外婆”。第二天一早。
菜馆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人带着行李箱来的。说“刷到视频特意绕路来的”。
我忙得脚不沾地。中午啃馒头的空当。小宇打来电话。“妈,我要买最新的球鞋。
”“同学都穿那个牌子。”“我没钱。”“你骗人!我爸说你开馆子赚了不少!”“真没有,
刚够交房租。”他突然哭了。“你就是不想管我!我爸说你外面有人了!
”“小宇——”电话被张诚抢走。“林秀,我不管你赚没赚钱。”“先打五千过来。
”“我跟李总谈生意要请客。”我犹豫了。想起小宇哭的声音。还是转了钱。
晚上对账的时候。发现刚交完房租的账户。只剩下三百多块。没过三天。小宇又打电话。
“妈,我爸把你转的钱全输了。”“他现在在阳台抽烟,说要跳楼。”我握着手机。
手都在抖。不是心疼钱。是觉得荒谬。十五年来。我像个陀螺。
被他们用“责任”“母爱”抽得不停转。现在我想停下来喘口气。
他们却还想用绳子捆住我的腿。那天晚上。我关了店门。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认真涂了口红。是最便宜的那种。颜色却亮得晃眼。三个月后。
老菜馆火了。有人专门开车两小时来吃。说“就想吃口家里的味道”。我租下了隔壁的门面。
雇了两个阿姨帮忙。签合同那天。阳光特别好。我站在菜馆门口。看着工人拆墙。
突然觉得腰杆都直了。张诚就是这时候来的。带着小宇。父子俩穿得整整齐齐。
像来参加宴会。他把一个文件夹拍在我面前。“林秀,签字吧。”我翻开一看。
是离婚协议书。“我跟李总女儿谈得差不多了。”“她爸能帮我还清债务。”“你识相点,
赶紧签字。”“别等我***,到时候你一分钱都拿不到。”小宇站在他旁边。
低着头说:“妈,你签吧。”“李阿姨说,只要你签字。”“她就送我去私立学校。
”我看着他们。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张诚也是这样。把工资卡拍在我面前。“秀,
以后家里你说了算。”那时候他眼里的光。和现在小宇眼里的算计。像一把钝刀子。
慢慢割着我的心。我拿起笔。张诚的嘴角翘了起来。他大概以为。我会哭着求他。
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说“我错了,我跟你回家”。但我只是翻到最后一页。在签名处。
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秀。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只是我自己。
张诚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真签了?”“嗯。”“财产分割呢?房子呢?”“都给你。
”我站起身。“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要忙了。”他突然慌了。“林秀你别装了!
”“你是不是早就找好下家了?”“不然你凭什么这么硬气?”我没理他。转身走进厨房。
锅里的红烧肉刚下锅。咕嘟咕嘟地响。香气漫了满屋子。这一次。是为我自己炖的。
香得踏实。香得自由。签完离婚协议的第三个月。我接到了市餐饮协会的电话。
说要给“林记老菜馆”颁个“非遗美食传承奖”。颁奖那天。我特意穿了件新旗袍。
孔雀蓝的。是用上个月的盈利买的。站在台上接过奖杯时。台下闪光灯亮得晃眼。
我看见前排坐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举着相机拍我。后来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