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的眼泪喂不活她

公交车像个喘不过气的铁皮罐头，哐当哐当停在老旧的站牌旁。林溪费力地从人缝里挤出来，背上那个用了快五年的帆布书包沉甸甸地压着肩膀，里面塞满了周末要洗的校服和几本磨破了边的参考书。她手里拖着一个小小的、轮子有点歪的行李箱，拉杆处缠着褪色的胶布，那是去年磕坏的。空气里弥漫着附近小吃摊油腻的香气和汽车尾气的呛人味道，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坑洼的水泥地上。

终于到家了。眼前这栋五层的小楼，外墙贴着米白色的瓷砖，在周围灰扑扑的建筑里显得挺“体面”。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紧闭着，淡黄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林溪站在楼下，仰头望着，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涩。没有期待中饭菜的香气飘下来，也没有任何一点“欢迎回家”的声响。只有一片……寂静。死寂。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吸进去，才能推开那扇沉重的单元门。楼道里有点暗，感应灯坏了很久也没人修。她摸索着爬上三楼，停在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前。门把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光洁得能照出她模糊的倒影。她掏出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昂贵香薰、饭菜余温和……某种说不清的、令人窒息的暖流扑面而来。与楼道里的阴冷形成了刺骨的对比。客厅里灯火通明，电视里正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薇薇！快尝尝这个！妈妈特意给你炖了一下午的冰糖燕窝！”母亲陈芳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能掐出水的温柔嗓音响起。她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围着崭新的碎花围裙，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描着金边的小瓷盅推到坐在沙发正中央的林薇面前。

林薇，她的妹妹，家里的太阳。十六岁的少女像朵被精心呵护的玫瑰，穿着当季最新款的粉色家居服，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正慵懒地靠在柔软的靠垫里，伸着白皙纤长的手指，小口小口地抿着那盅晶莹剔透的甜品。她微微蹙着眉，带着点娇嗔：“妈，好像有点太甜了啦。”

“哎呀，宝贝儿，甜点才养人！不喜欢下次妈妈少放点糖！”陈芳立刻紧张起来，脸上的笑容堆得更多了。

父亲林国栋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戴着眼镜看报纸，似乎对眼前的母女情深习以为常，只偶尔抬眼，目光落在林薇身上时，才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哥哥林宇则盘腿坐在地毯上，正眉飞色舞地跟林薇讲着大学里的趣事，逗得林薇咯咯直笑。“……然后那个教授啊，脸都绿了！哈哈！妹，你说好不好笑？”林宇一边说，一边把手里剥好的、饱满晶莹的进口提子递到林薇嘴边。

林溪就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她的帆布鞋边缘沾了点公交站台旁的泥水，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地砖上，留下几个模糊、突兀的印子。她像一粒不小心被风吹进来的尘埃，无声无息。没有“小溪回来了？”的问候，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飘过来。她换鞋的动作放得极轻，生怕那一点声响会打破客厅里那“完美”的、其乐融融的泡泡。

她拖着那个歪了轮子的小箱子，箱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一点沉闷的摩擦声。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想贴着墙根，像一道影子一样溜进厨房——那里是她唯一觉得能暂时喘口气的地方。

“哎！”一个不悦的声音响起，带着被打扰的烦躁。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僵在原地。是哥哥林宇。他皱着眉，嫌弃地瞥了一眼林溪那个磕碰得掉了漆的箱子轮子，又看看地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看着点路！别把地弄脏了！刚拖过！”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对妹妹归家的关心，只有对“整洁”被打扰的不耐烦。

林溪的脸颊瞬间像被火燎过一样，滚烫滚烫。她低下头，细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住了眼底瞬间涌上来的、铺天盖地的酸涩。喉咙里那团棉花堵得更死了，噎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只是更低地垂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蚊子哼哼似的应了一声：“……嗯。” 然后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厨房冰冷的怀抱。

厨房很大，装修得很漂亮，锃亮的不锈钢灶台，巨大的双开门冰箱。但此刻，这里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冷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林溪单薄的校服里。水池里堆着几个漂亮的骨瓷碗碟，上面还沾着燕窝的痕迹，旁边是炖燕窝的小炖盅。灶台上，几盘做好的菜用精致的保温罩盖着，显然是在等林薇的“钦点”。

没有留给她的饭菜余温。

林溪默默地把书包和箱子放在厨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凳子上。那凳子有点矮，漆也掉了，和整个厨房格格不入。她挽起袖子，露出过于纤细的手腕。水龙头打开，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冲下来，激得她手指一缩。她开始沉默地洗碗。骨瓷碗碟很薄，很轻，握在手里有种脆弱的昂贵感。她洗得格外小心，生怕磕碰一点。哗哗的水声是厨房里唯一的动静，隔绝了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欢声笑语。

水很冷，冷得像冰锥，刺得她指尖发麻，那股寒意顺着胳膊一路向上，直抵心脏。碗碟碰撞的细微声响，在她听来都大得吓人。她努力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恨不得消失在洗碗池的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传来林薇娇滴滴的声音：“妈，我饿了！可以吃饭了吗？”

“哎！来了来了！我的小祖宗！”陈芳的声音立刻变得无比欢快，脚步声哒哒哒地响起。

厨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客厅的暖风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陈芳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对林薇说话时未褪尽的宠溺笑容，但看到林溪时，那笑容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换上了惯常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平淡。

“洗完了？正好。”陈芳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林溪出现在厨房洗碗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把这些端出去吧。”她指了指灶台上那几个保温罩盖着的菜，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从冰箱冷藏室最上层端出那盅被林薇“嫌弃”太甜的冰糖燕窝，还用精致的托盘垫着。

林溪默默地端起两个沉甸甸的保温罩，滚烫的热气隔着罩子烘烤着她的掌心，但她的心却像浸泡在冰水里。她跟在母亲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再次踏入那片不属于她的“温暖”区域。

饭菜摆上桌。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地洒下来，照在铺着洁白蕾丝桌布的长餐桌上。糖醋排骨油亮诱人，清蒸鱼鲜香扑鼻，碧绿的炒时蔬点缀其间，还有那盅放在林薇面前、地位超然的冰糖燕窝。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霸道地钻进林溪的鼻腔，却勾不起她半点食欲，反而让她的胃隐隐地、不祥地抽搐了一下。

一家人落座。林薇自然是挨着父母坐在最中心的位置，林宇坐在她旁边。林溪习惯性地、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长桌最靠边的位置，离那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最远。她的面前，只有一小碗刚盛出来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米饭。

“薇薇，尝尝这个排骨！妈妈今天炖得特别烂！”陈芳迫不及待地给林薇夹菜。

“爸，你看薇薇今天气色多好！”林宇笑着对父亲说。

林国栋推了推眼镜，看向林薇，嘴角难得地弯起一点弧度：“嗯，薇薇学习辛苦，多吃点补补。”

“哥！你那个笑话还没讲完呢！”林薇撒娇地晃了晃林宇的胳膊。

餐桌上，话题像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却无一例外，全部精准地围绕着林薇旋转。她的月考成绩虽然只是中等偏上、她新买的裙子、她参加的社团活动、她喜欢的某个明星……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筷子夹过去的菜，都是给林薇的。林溪碗里的白米饭，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在觥筹交错的热闹中心，散发着冰冷的、格格不入的气息。

林溪低着头，机械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那几粒米。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米粒有点硬，嚼在嘴里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味道。那些飘过来的欢声笑语、那些亲昵的对话，像一把把裹着糖霜的细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她心上。疼。细细密密的疼。疼得她连吞咽都变得无比困难。她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家宴会的乞丐，浑身都散发着窘迫和多余的气息。胃里那股莫名的、隐隐的抽搐感，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她悄悄用左手按了按上腹，那里有点发紧。

一顿饭，在属于林薇的“众星捧月”中接近尾声。林薇满足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吃饱啦！回房间追剧去咯！”她像只轻盈的蝴蝶，翩然离席。陈芳立刻紧张地嘱咐：“薇薇，刚吃完别躺着啊，对胃不好！”

林国栋也放下报纸，看向林宇：“你妹妹那台新笔记本，安装好了没有？别耽误她用。”

“爸，放心吧！早就搞定了！最新款的游戏跑得飞快！”林宇拍着胸脯保证。

没有人问一句：“小溪，吃饱了吗？” 更没有人注意到她碗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已经冷透的米饭。林溪的存在，在饭桌上彻底蒸发，连一点水汽都没留下。

她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那些沾着油渍的、属于林薇和家人的精致碗碟，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端着沉重的碗碟，再次走向那个冰冷、空旷的厨房。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厨房的黑暗吞噬。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又被调大了，林宇似乎在玩手机游戏，音效砰砰作响。陈芳在打电话，声音温柔地约着周末带林薇去做SPA。林国栋则打开了财经新闻。

林溪站在冰冷的水池前，水龙头再次打开。哗哗的水流冲刷着油腻的碗碟，也冲刷着她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胃！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她痛得瞬间弯下了腰，额头“咚”地一声轻轻抵在冰冷的瓷砖墙面上，几缕汗湿的刘海黏在皮肤上。

好痛！怎么会这么痛？刚才那隐隐的不适，此刻像被引爆的炸弹，在她身体里肆虐。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角滑落，滴进冰冷的水池里。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动了外面那个“温暖”的世界。只有水流声，无情地冲刷着，掩盖着她急促而压抑的喘息。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母亲陈芳陡然拔高的、带着极度不悦和烦躁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穿透了厨房的墙壁和水流声，狠狠劈在林溪紧绷的神经上：

“林溪！你磨蹭什么呢？！快把你那堆破烂行李收拾好！薇薇说她房间堆不下了，让你赶紧把你那些占地方的旧东西，统统给我搬到储藏室去！马上！听见没有？！”

储藏室……那个终年不见阳光、堆满杂物、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小黑屋？

胃部的绞痛还在疯狂肆虐，冰冷的水流溅在手臂上，母亲那不耐烦的、尖锐的催促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林溪猛地闭上眼，抵着冰冷瓷砖的额头传来刺骨的寒意。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混着冰冷的汗水和自来水，悄无声息地砸落在油腻的水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搬去储藏室？她最后的、仅有的、属于这个“家”的一点点空间……也要被彻底剥夺了吗？

那尖锐的胃痛，和母亲冰冷的命令，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明天……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