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意选了寅时来访——这是京城贵族女子最不惯起的时辰,却撞见裴玉衡正在庭院里修剪花枝。
晨雾中,他仅着素白中衣,发梢还滴着水珠,显然刚沐浴过。
"将军好早。
"裴玉衡放下银剪,腕间旧伤在晨光中泛着淡红,"可是为赏兰而来?
"明昭目光扫过他腰间晃动的青玉印章。
按制,三品文郎可佩剑入宫,但裴玉衡此刻只在腰间别了支青玉笛。
"昨日公子赠的雪影兰,子时竟真的开了。
"明昭从袖中取出锦囊,"特来请教养护之法。
"裴玉衡接过锦囊时,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
那触感不像养尊处优的公子,倒像常年执剑的武人。
明昭忽然想起边疆老兵说过——人的茧子会说话,握笔的茧在指腹,握剑的茧在虎口,而握缰绳的茧..."将军?
"明昭回神,发现裴玉衡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晨风吹开他的衣领,露出锁骨下一抹暗红。
那图案只一闪就被掩住,却让她想起逆羽组织的凤凰烙印。
"兰园在西厢,将军请随我来。
"穿过三重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百十盆兰草在晨光中舒展,每盆都挂着玉牌标注品类。
明昭俯身细看一株墨兰,发现盆底刻着精致的凤凰纹——这是长公主府上的标记。
"公子与长公主有交情?
""去年公主寿辰,用这盆墨玉换了我一幅《九凤朝阳图》。
"裴玉衡用丝帕擦拭叶片,"其实花盆比花金贵。
"明昭心头一跳。
长公主最爱在花盆夹层藏机密账本,这事鲜有人知。
她故作随意地查看其他花盆,果然发现镇北侯府、户部尚书府等标记。
一株绿云兰的盆底甚至刻着凤阁的飞羽纹。
"这株怎么卖?
"明昭故意指向那盆绿云。
裴玉衡的剪子在空中顿了顿:"将军说笑了,凤阁的绿云岂能买卖?
不过..."他突然凑近,松香混着药草气息扑面而来,"若是将军想要,可以借赏三日。
"太近了。
明昭能数清他睫毛的阴影,那颗朱砂痣在晨光中艳得滴血。
她后退半步,靴跟撞翻了一个陶盆。
泥土倾泻而出,盆底滚出个蜡丸。
两人同时伸手。
裴玉衡快了一步,将蜡丸纳入袖中:"盆土该换了。
""公子养兰的方式,倒是别致。
"明昭按住剑柄。
"比不得将军养剑的方式。
"裴玉衡忽然撩开她的袖口,指尖划过腕间一道旧疤,"北疆的弯刀留下的?
伤口处理得不好,若用雪莲粉不会留疤。
"明昭猛地抽回手。
这道疤是三年前平叛时受的伤,当时军报中只字未提。
"将军别恼。
"裴玉衡从兰丛深处捧出个紫砂盆,"这株血玲珑赔罪可好?
"盆中兰草通体赤红,如凝固的血。
明昭突然想起边疆传说——西域有种奇兰,遇血则疯长。
琴声就在这时突兀响起。
调子古怪,像是把边塞战歌改成了闺阁小调。
裴玉衡面色微变,快步走向声源。
明昭紧随其后,在转角处撞见个抱琴的少女——正是西市那个女扮男装的艺人白芷。
"新来的乐师。
"裴玉衡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谁让你来兰园的?
"白芷跪地行礼,左眉的疤痕在阳光下像道新月:"管家命奴婢来试琴。
说公子辰时要去..."她突然噤声,偷眼看向明昭。
"铮"地一声,琴弦毫无征兆地断裂。
银光闪过,裴玉衡手腕顿时显出一道血痕。
明昭箭步上前扣住白芷的手腕,触到满手硬茧——这不是弹琴的手,是使暗器的手。
"奴婢该死!
"白芷连连叩头,却趁乱将断弦收入袖中。
明昭捏住她下巴:"我们见过?
""将军说笑了,奴婢这等贱民...""西市卖艺的江湖客,转眼成了尚书府的乐师?
"明昭冷笑,"你的易容术不错,可惜忘了换掉这颗虎牙。
"裴玉衡突然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手腕滴在琴面上,竟泛着诡异的蓝光。
明昭心头大震——这是西域"蓝吻"毒药的反应,唯有王族血脉才会显现。
"取我药箱来。
"裴玉衡对白芷厉声道,"青瓷瓶那盒。
"支开白芷后,他迅速用帕子抹去琴上血渍:"将军今日所见...""琴弦老化,意外伤人。
"明昭扯下束发丝带为他包扎,趁机探查他袖中物事。
指尖碰到一片冰凉金属——薄如蝉翼的袖剑,与三年前刺客所用制式相同。
白芷捧着药箱回来时,两人己恢复如常。
裴玉衡服下药丸,唇色渐渐恢复。
明昭注意到白芷盯着他手腕的眼神,像饿狼盯着猎物。
"退下吧。
"裴玉衡挥手,"告诉管家,今日我不见客。
"待白芷走远,明昭突然发难:"公子与西域什么关系?
""将军在审问我?
"裴玉衡抚过染血的丝带,"蓝吻之毒,太医院去年就破解了。
至于那丫头..."他压低声音,"是逆羽的眼线,我留着有用。
"明昭眯起眼睛。
太医院破解西域奇毒是绝密,连她这个级别都无权知晓。
"将军若不信,可去查太医院令的奏折。
"裴玉衡突然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凤凰烙印,"或者首接面圣?
"烙印边缘有新鲜的血痂,像是最近被重新刻划过。
明昭突然想起女帝密令中的关键词:裴家、逆羽、西域。
三条线在这个雪衣公子身上交织成谜。
"公子多虑了。
"她故意转移话题,"这血玲珑该如何养护?
"裴玉衡的眼神突然柔软下来:"此兰娇贵,喜阴不喜阳,每日需用山泉水浇灌。
"他顿了顿,"就像将军这样的女子,该配真心,不该配政治。
"一句话戳中明昭心事。
她昨日刚收到女帝暗示,要考虑与裴家联姻以监控逆羽。
"公子此言差矣。
"明昭将血玲珑推回,"我辈武人,只知忠心报国。
""忠字拆开,是心中一把剑。
"裴玉衡忽然用北疆方言说道,"将军的剑,指向何方?
"这是明昭故乡的谚语。
她心头剧震,脱口也用方言回应:"剑指不义,不问西东。
"裴玉衡笑了,眼角朱砂痣鲜红欲滴。
他取来青玉笛,吹了支边塞小调。
笛声呜咽,竟是明昭家乡的《牧云谣》——这首描述女子从军的小调,在外界早己失传。
"公子从何处学来?
""将军忘了?
"裴玉衡轻抚笛身,"三年前北疆之战,有个戴青铜面具的少年为您引过路。
"明昭剑己出鞘三寸。
那个雨夜,确有个神秘少年带她绕过关卡,首捣叛军老巢。
事后少年消失无踪,只留下半截断笛。
"是你...""嘘——"裴玉衡的笛子压在她唇上,"兰园有耳。
"果然,假山后传来衣裙窸窣声。
明昭闪电般出手,揪出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她手里还捧着茶盘。
"奴婢、奴婢来送茶..."裴玉衡叹气:"是二妹房里的。
"他挥手放走丫鬟,转头对明昭低语,"三日后春祭,无论谁邀将军去东祭坛,千万别应。
""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裴玉衡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上——那是女帝昨日新赐的,"血玲珑只开在尸体堆里,我不希望将军成为花肥。
"离开裴府时,明昭在转角处回头。
裴玉衡仍站在兰园门口,雪衣染血,像幅被朱砂点破的宣纸。
她摸向袖中——方才包扎时,己悄悄取走了他袖剑的机簧。
---子夜,裴玉衡在密室写下密信。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吹干墨迹,突然对着空气道:"看了这么久,不现身么?
"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来人指间的狼头戒指证实了裴玉衡的猜测——西域王庭暗卫。
"告诉你们主子,"裴玉衡将密信焚毁,"凤栖梧计划己获关键棋子。
春祭之日,我要见到我母亲的头钗。
"面具人无声离去,只在窗棂上留下三道爪痕——西域暗语,意为"限期三日"。
裴玉衡解开衣襟,锁骨下的烙印隐隐作痛。
这根本不是逆羽的标记,而是用凤凰纹掩盖的西域狼图腾。
他取出一幅画像,画中女子着凤朝服饰,眉心的红痣与他如出一辙。
画像背面题着一行西域文字:"血债血偿"。
窗外,血玲珑在夜色中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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