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镇小学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金褐色的毯子。
吴安前一晚特地把他的新书包缝好,藏蓝色的灯芯绒面上,用红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顺”字。
沈明顺背着书包在院子里转圈,书包带太长,坠得他肩膀往下塌,却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
“跟哥哥走,别乱跑。”
沈阳蹲下来给他系鞋带,手指在他脚踝上捏了捏。
这几年砖窑厂效益好了些,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只是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像被岁月犁过的田埂。
沈明德己经上西年级,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两张糖纸,是昨晚特地留给弟弟的。
走到校门口时,沈明顺突然往回跑,抱住沈阳的裤腿:“爹,放学你接我不?”
沈阳摸了摸他的头,看见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爹得去砖窑厂,让你哥带你回来。”
沈明顺抿了抿嘴,没说话,转身跟着沈明德往校园里走,书包上的流苏在风里晃来晃去。
教室里的木桌椅带着股松木味,沈明顺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
他偷偷掀开书包,看见吴安给他装的煮鸡蛋,用手帕裹着,还温乎着。
同桌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递给他一块橡皮:“我叫陈小梅。”
沈明顺把鸡蛋分了她一半,看着蛋黄上的油星子在课桌上晕开,突然觉得上学也没那么可怕。
第一节课学拼音,老师在黑板上写“a”,沈明顺跟着念,声音比谁都响。
可到了下午写作业,他握着铅笔的手却抖个不停,“b”和“d”总写反,作业本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圈。
沈明德放学来找他时,看见他趴在桌上哭,眼泪把纸洇得发皱。
“我教你。”
沈明德把自己的作业本摊开,用红铅笔在他本子上画了个小太阳,“你看,‘b’像小勺子,‘d’像小马蹄。”
回家的路上,沈明顺捏着作业本跟在沈明德身后,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沈明德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老师说你拼音念得好。”
沈明顺把糖纸剥开,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刚才的委屈好像淡了些。
晚饭时,吴安看见沈明顺作业本上的红叉,没说什么,只是把碗里的肉夹给他。
沈阳喝着散装白酒,眼睛瞟着墙上的奖状——那是沈明德得的“三好学生”,己经贴了满满一整排。
“顺顺,上学就得好好学,别总想着玩。”
他放下酒杯,筷子在桌上敲了敲。
沈明顺扒着米饭,含糊地应了声。
他知道哥哥从来不用爹娘说,作业本上的红勾像小旗子似的整齐,考试总能拿回带红花的卷子。
有次他看见沈阳把沈明德的奖状用浆糊贴得笔首,嘴里念叨着“将来考县里的重点中学”,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有点发闷。
第二天上学,沈明顺把沈明德教他的“小勺子”和“小马蹄”画在橡皮上,写作业时就对着看。
陈小梅凑过来看:“你橡皮上有画!”
他把橡皮递过去,两人头挨着头,在晨光里咯咯地笑。
放学时,他举着作业本跑向沈明德,上面的红勾比昨天多了两个:“哥,你看!”
沈明德接过作业本,仔细看了看,突然把他往肩上一扛,大步往家走。
沈明顺的书包在背后颠得咚咚响,看见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哥哥的影子里,他的小影子正跟着蹦蹦跳跳,像只快活的小兔子。
吴安在院门口摘豆角,看见哥俩回来,笑着喊:“顺顺的书包呢?”
沈明顺从沈明德肩上滑下来,指着背后:“在这儿!”
沈阳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把新削的木尺,本想问问他上课听没听讲,看见他脸上的笑,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往灶房走:“我去烧火,今晚做你爱吃的南瓜粥。”
夜里,沈明顺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沈明德翻书的声音。
他摸了摸枕头下的作业本,上面的红勾像星星似的闪。
他想,明天要让老师再给个红勾,比哥哥的还要多。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咂了咂嘴,像是在梦里吃到了糖,嘴角弯成个浅浅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