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木窗透进的光线也是吝啬的,灰蒙蒙的,勉强照亮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王秀兰就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干活。
她的“看清”,是凭着双手去摸,凭着身体去记忆方位。
她的活儿,是把堆成小山的、用过的旧麻袋抖开、摊平、分拣。
好的叠放整齐,等着修补再用;破得厉害的,则归拢到另一堆,算是废料。
仓库管理员是个姓李的刻薄中年男人,总背着手在仓库里踱步,时不时尖着嗓子呵斥:“王秀兰!
手脚麻利点!
这些麻袋都是公家的财产!
破洞的,一个窟窿眼都不能放过!
都得挑出来!
要是发现你藏了破的当好的一起上交,扣你工分!”
王秀兰低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蛰得眼翳生疼。
她摸索着,粗糙的麻袋纤维摩擦着她因为劳作而开始皴裂的手掌。
指尖触到一个明显的破洞,边缘毛毛糙糙。
她的心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把那破洞攥紧,团在掌心,然后飞快地将整条麻袋塞到身下坐着的那堆“好麻袋”的最底层,用身体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一个破麻袋,意味着几分钱的工分,可能就是孩子每天的一小勺米糊。
就在她惊魂未定,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李管理员那种急躁拖沓的步子。
王秀兰的身体瞬间绷紧,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里。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了。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与这阴冷仓库格格不入的温和与活力,像一缕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嫂子,歇会儿吧?”
王秀兰没敢抬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麻袋粗糙的纤维。
来人似乎蹲了下来。
接着,一股带着暖意的、极其诱人的香甜气味霸道地钻进了她的鼻孔——是烤红薯!
那久违的、属于食物的温暖气息,让她空瘪的胃袋一阵痉挛。
一只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她冰冷的手背。
“给,”那声音说,“还热乎着呢。
垫垫肚子。”
王秀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
她犹豫了一下,才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触到那温热的、软乎乎的红薯皮,一种久违的、活着的暖意顺着指尖瞬间涌遍全身。
她摸索着接过,红薯沉甸甸的,烫着她的掌心。
她紧紧攥着,仿佛攥着一小块救命的炭火。
“谢…谢谢。”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始终没敢抬头去看说话人的脸,眼前只有一片晃动着的、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模糊轮廓。
“我叫陈志刚,新调来看仓库的。”
年轻人自我介绍道,语气自然,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以后有啥重活,喊我一声。”
他站起身,脚步声又响起来,似乎在周围走动了一下。
片刻,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轻轻放在了她脚边。
“这袋碎米,”陈志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嫂子你带回去。
给娃熬点米汤。”
王秀兰像被针扎了,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依旧模糊一片,但她努力地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碎米?
那在凭票供应的年月里,是何等金贵的东西!
她喉咙发紧,想说不能要,想推辞,可怀里孩子似乎也闻到了食物的气息,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比雨水更咸涩的味道。
“拿着吧,”陈志刚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了那么多粮票。”
他顿了顿,脚步声开始向远处移动,“我先去那边清点一下。”
陈志刚离开后,王秀兰抱着红薯,脚边放着米袋,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猝不及防的温暖善意击中心扉的释放。
陈志刚默默相助(搬重物、防撞),悄悄塞给她“废品”(碎布、麻绳、豁口碗)。
她眼里的世界依旧模糊,但他的声音日渐清晰、温暖。
王秀兰轻轻地抚摸着陈志刚偷偷塞给她的那块布头,感受着它的质地和纹理。
这块布头虽然有些磨损,但仍然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形状,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它曾经的故事。
王秀兰仔细端详着这块布头,心里琢磨着它的用途。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或许可以用这块布头给儿子做一双小袜子。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嘴角也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
这丝笑意如此之淡,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然而,在这艰难的生活中,这丝笑意却如同一缕阳光,穿透了阴霾,给她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