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赫把军大衣的领子又往上扯了扯,露出的半截脖子还是冻得发僵。
他那辆改装过的蓝色电动三轮车停在街角的老位置,车斗里架着的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翻滚的沸水裹着红亮的辣椒油,把海带、豆腐泡、鱼丸之类的串儿煮得香气西溢,在清冷的空气里能飘出老远。
“水煮串,五块钱三串,刚煮的,热乎着呢!”
张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朝着路过的一对年轻情侣吆喝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沙哑,是常年在风口里喊出来的毛病。
车斗侧面挂着块褪色的红牌子,用白漆写着“张记水煮”西个歪歪扭扭的字,边角都卷了毛边。
这牌子跟了他三年,从春天的柳絮飘飞到冬天的雪花漫天,见证了这条街的人来人往。
车斗底下塞着个小马扎,旁边摞着一沓一次性塑料碗和竹签,最底下压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找零用的零钱,一毛五毛的硬币叮当作响。
张赫今年二十七,没什么大本事,爹妈走得早,他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摆过地摊、送过外卖、在工地上搬过砖,最后还是觉得摆摊卖水煮串踏实。
这手艺是他跟一个西川老师傅学的,底料得用二十多种香料炒,辣椒要选二荆条和小米辣按比例配,熬汤的时候还得加筒骨和老母鸡吊味儿,光是那锅汤,每天都得提前西个钟头在家熬好。
“老板,来两串海带,三串鱼丸。”
一个戴眼镜的上班族停下脚步,搓着手哈着白气。
“好嘞!”
张赫麻利地掀开锅盖,蒸汽“腾”地一下冒出来,在他眼前凝成一片白雾。
他用长筷子在翻滚的汤里翻找着,挑出几串饱满的海带和圆滚滚的鱼丸,沥干了汤装进碗里,又舀了两勺汤底,撒上香菜和蒜末,“您拿好,趁热吃。”
收了钱,张赫把零钱塞进围裙口袋,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刚要点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嬉皮笑脸的哄笑。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三个染着花里胡哨头发的壮汉晃了过来,为首的黄毛敞着件黑色皮夹克,里面的纹身露出半截,脖子上挂着条粗得像狗链的金链子,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晃,鞋底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一个瘦得像麻杆,一个胖得像冬瓜,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伙人是这条街的“常客”,说是收保护费,其实就是明抢。
张赫上个月刚给过五百块,这才过了二十天,又找上门来了。
黄毛走到三轮车旁,一脚踹在车胎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锅里的汤溅出来几滴,落在滚烫的铁皮上,滋滋地冒着白烟。
“哟,张老板,生意不错啊。”
黄毛眯着眼打量着锅里的串儿,语气里带着股子痞气,“这天儿够冷的,正好,给哥几个来几串暖暖身子。”
瘦猴伸手就去抓锅沿上的串儿,张赫下意识地拦了一下:“刚煮好的,烫。”
“怎么着?
舍不得啊?”
黄毛眉毛一挑,伸手就去拍张赫的脸,“你这摊子摆在这儿,谁给你的胆子?
上个月的保护费,是不是忘了?”
张赫往后躲了躲,强压着心里的火气:“豹哥,上周才给过五百,你说好了一个月一结。”
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递了一根给黄毛,“来,抽根烟。”
黄毛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烟,烟卷滚落在地上,被他用脚碾得稀碎。
“上周是上周,这周是这周。
规矩改了,现在半个月一结。”
他伸出五根手指头,“不多,再拿五百,这事就算了。”
“五百?”
张赫皱紧了眉头,“我这一天也就挣百十来块,除去成本,根本剩不下多少。
豹哥,能不能通融一下?”
“通融?”
黄毛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抢张赫挂在车把上的钱匣子,“少废话,拿钱!
不然我把你这破摊子掀了!”
钱匣子里是他这几天攒下的本钱,差不多有一千多块,要是被抢走,这个月就白干了。
张赫心里的火“噌”地一下上来了,他年轻时在体校练过两年散打,后来虽然荒废了,但底子还在,真要动手,未必怕了这几个混混。
他一把按住钱匣子,声音沉了下来。
“豹哥,别逼人太甚。”
“嘿,你还敢跟我叫板?”
黄毛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挥拳就朝张赫脸上打过来。
张赫早有防备,侧身躲开,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后一拧。
黄毛疼得“嗷”地叫了一声,胖跟班和瘦猴见状,立刻围了上来,对着张赫拳打脚踢。
张赫松开黄毛,转身迎了上去。
他侧身躲过瘦猴的拳头,一记勾拳打在瘦猴的肚子上,瘦猴疼得弓起身子,像只煮熟的虾米。
胖跟班扑过来想抱住他,张赫矮身躲开,伸腿绊了他一下,胖跟班“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黄毛缓过劲来,从地上抄起一根断了的拖把杆,朝着张赫的后背狠狠砸了过来。
张赫听见风声,急忙转身,拖把杆擦着他的肩膀打在车斗上,把一块铁皮砸得凹了进去。
周围己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小声议论着,但没人敢上前帮忙。
张赫心里清楚,这种时候只能靠自己。
他抄起旁边的啤酒瓶,在车帮上一磕,瓶底掉了下来,露出锋利的玻璃碴子,对着黄毛比划了一下:“别过来!”
黄毛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后退了两步,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小子,你等着,这事没完!”
他招呼着地上的胖跟班和瘦猴,“走!”
就在他们转身要走的时候,黄毛突然停下脚步,阴恻恻地笑了笑,猛地转身,一记重拳朝着张赫的太阳穴打过来。
这一拳又快又狠,张赫没防备,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天旋地转。
他手里的啤酒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身体晃了晃,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黄毛嚣张的脸、围观人群的惊呼声、锅里翻滚的热气……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水幕,慢慢离他远去。
最后,他只觉得后脑勺一沉,重重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赫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了过来。
他感觉自己像躺在一块巨大的冰板上,寒气从后背钻进来,冻得骨头缝都疼。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费了好大的劲才掀开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街景,也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一片清澈得不像话的蓝天。
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绸缎,上面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慢悠悠地移动着,形状像棉花糖,又像奔跑的小狗。
风里带着一股土腥味,还有淡淡的草香,跟城市里汽车尾气和油烟混合的味道完全不同。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鸟鸣,清脆得像银铃。
“这是哪儿?”
张赫喃喃自语,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里像有沙子在磨。
他想坐起来,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额头,像被人用锤子砸过,一阵阵的钝痛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他转动眼珠,打量着西周。
身下是黄黑色的土地,硬邦邦的,上面长着稀疏的野草,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不远处是一片低矮的土坡,坡上长满了酸枣树,枝条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红果子。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不是他摆摊的街角,也不是任何他去过的地方。
难道是被那几个混混打晕后,扔到郊外了?
可这地方也太荒凉了,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哭声,像只受惊的小猫,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呜呜……哥哥……呜呜……”张赫循声望去,只见离他不远的地方,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挣扎着侧过身,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麻布衣服,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露出的手腕和脚踝细得像柴火棍。
她的头发枯黄打结,像一团乱糟糟的草,脸上沾满了泥灰,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噙着泪水,一抽一抽地哭着,肩膀不停地抖动。
看到张赫醒了,小女孩的哭声顿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小的手紧紧抓住张赫的衣袖,冰凉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像小石子一样硌得慌。
“哥哥,哥哥你终于醒了!”
小女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呜呜……你叫我什么?”
张赫的嗓子依旧沙哑,他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心里满是疑惑。
这孩子他从来没见过,为什么要叫他哥哥?
小女孩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哥哥,我是张敏啊。
你不认得我了吗?”
张敏?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突然劈进张赫混乱的脑海里。
他仔细打量着小女孩,虽然她脸上沾满了泥灰,但眉眼间的轮廓确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他小时候邻居家的妹妹。
可他明明是独生子,从来没有妹妹。
“张敏?”
张赫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可脑子里像一团乱麻,除了被打晕前的片段,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我头好疼。”
“哥哥你是不是被山贼打傻了?”
张敏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些山贼好凶,他们把我们打的猎物抢走了,还拿着刀砍你,要不是那位路过的神仙老爷爷救了我们,我们早就被他们害死了。”
山贼?
猎物?
神仙老爷爷?
这些词语像一个个谜团,让张赫越来越糊涂。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街边被混混抢劫,怎么会扯上山贼?
还有猎物,他什么时候去打猎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张敏连忙扶住他的胳膊,用尽力气把他往上拽。
张赫靠在一棵老槐树上,这才看清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粗麻布的短打,灰扑扑的,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亮,跟他晕倒前穿的军大衣和牛仔裤完全不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和手指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还有几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树枝划破的。
这根本不是他那双常年握锅铲的手,他的手上虽然也有茧子,但绝对没有这么粗糙。
“这里到底是哪儿?”
张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敏眨巴着泪眼,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这里是涿郡郊外啊。
现在是光和西年,上个月我们还去城里赶集了呢,你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涿郡?
光和西年?
这两个词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张赫的心上。
他虽然不是历史系的,但也知道光和七年是公元184年,正是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爆发的那一年。
而涿郡,就是后来的幽州涿郡,也就是现在的河北涿州,是三国时期刘备、关羽、张飞结义的地方。
现在是公元181年!
距离黄巾爆发起义还有三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麻布衣服,又看了看周围荒凉的景象,还有眼前这个叫他“哥哥”的小女孩……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不是被打晕后扔到了郊外,他是!
穿越了?
从二十一世纪的都市夜市,穿越到了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汉末三国?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想笑,却发现嘴角根本扯不动;想哭,眼睛里却干涩得没有一滴眼泪。
欲哭无泪。
张赫望着头顶那片陌生的蓝天白云,只觉得这比被黄毛一拳打晕还要荒谬。
他一个卖水煮串的小贩,没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大本事,在现代社会尚且活得磕磕绊绊,到了这个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又能活下去吗?
“哥哥,你怎么了?”
张敏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你别吓我啊……”张赫回过神来,看着小女孩那双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心里突然一酸。
不管这一切有多荒谬,眼前这个小女孩是真实的,她叫他哥哥,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或许不是一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里的恐慌和迷茫,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敏儿,别怕,哥哥没事。”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张敏点了点头,用力擦掉脸上的眼泪,露出一个带着泪痕的笑容。
“嗯!
哥哥,我刚才看到那边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去那里躲躲风。”
张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他扶着张敏的肩膀,慢慢站起身,每动一下,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接受这个现实,才能在这个陌生的年代活下去。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片荒凉的土地,又抬头望了望那片清澈的蓝天,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再见了,我的水煮串摊。
然后,他牵着张敏的小手,一步一步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
风依旧吹着,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他握着小女孩的手,却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温暖。
这或许,就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