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冻成冰,裹脚布抽在背上。苏清绾望着赵元宝的银线,那是她碰不得的东西。
“二十石米,换你给瘸子当填房。” 王桂芬的话像冰锥,“元宝的功名,就靠你这条贱命。
”明玥捞麻布的手僵住,去年河上的浮尸就在眼前。清绾摸出带血的铁簪,
拽着妹妹冲进雨里。这双泡过染缸的手,终让凤凰从绣布上飞了出来。1冷。刺骨的冷。
绣绷裂了道豁口。像谁咧着嘴笑。指尖一麻。血珠冒出来。红的。在惨白的绢上格外扎眼。
我没敢擦。眼珠子不听使唤。瞟向西厢房。烛火晃。暖烘烘的橘色。赵元宝在里头。
银线绕他指尖。一圈。又一圈。成了碎星星。盘金结。王桂芬说过。是官家才学的技法。
我们这种人。连那银线的边都摸不得。后颈一疼。“啪!”裹脚布抽上来。腥臭味扑进鼻子。
王桂芬的骂声像刀子。“贱蹄子!眼瞎了?”“供你们吃穿是让你们偷懒的?
”“秋汛前染不完这缸靛蓝。”“就把你俩卖去窑子!”“抵债!”我攥紧木槌。指节响。
泛白。快断了似的。明玥在染缸边。小小的身子蹲成一团。手伸进靛蓝水里。捞麻布。那手。
紫黑的。冻疮裂了口。像被冻坏的茄子。王桂芬的话刚落。明玥突然抖。抽噎声细细的。
像被踩住的猫。我知道她想啥。去年。邻村那个姑娘。也是被这么说的。三个月后。
尸体漂在河上。肚子鼓鼓的。没人收。夜深得像墨。我摸枕头底下。素绢布糙糙的。
是偷藏的。上面有荷。用烧黑的柳枝描的。歪歪扭扭。却是我唯一的念想。“姐。
”明玥凑过来。声音颤得像风中的蛛网。“我听见了。”“王婶跟赵元宝说。
”“等他过生辰。”“就把你许给粮铺瘸子。”“换二十石米。”“给他买功名。”窗外。
风吼。卷着雨。砸土坯墙。“啪嗒。”“啪嗒。”像无数只手在挠。要把这破屋挠塌。
我摸炕角。铁簪子。磨尖了的。娘临终前塞给我的。凉。冰碴子似的。顺着指尖爬。
爬进骨头缝。我突然抓过绢布。塞进灶膛。火苗“腾”地起来。舔着布料。“滋滋”响。
像谁在哭。明玥没敢吱声。只睁着大眼睛看我。黑夜里。亮得像两星。我哑着嗓子。
喉咙里像卡了沙子。“今夜。”“就走。”2王桂芬的鼾声从隔壁传来。粗重。像猪哼。
赵元宝的梦话含混不清。大概在数他的银线。我摸黑穿衣服。粗麻布磨着皮肤。明玥跟着动。
动作轻得像猫。她的脚冻得硬邦邦。踩在地上没声。推开门。雨扑脸。冷得人一哆嗦。
西厢房的烛火还亮着。赵元宝大概还在做他的功名梦。我拉着明玥。冲进雨里。
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身后。王桂芬的破屋越来越远。像个吞人的黑洞。破庙漏风。
呼呼地灌。佛像缺了半边脸。黑洞洞的眼窝盯着我们。供桌上蒙着蛛网。厚得能当被子。
明玥的脚冰得像铁块。我把她俩脚都揣进怀里。隔着粗布衣裳。能摸到她脚底的冻疮。
硬邦邦的。像结了冰的疙瘩。我的手。贴在她脚背上。糙得能刮下一层皮。冻疮裂了口。
渗着血。混着泥。脏得不像样。本该握绣花针的。娘说过。好绣娘的手。要软。要润。
像浸过露水的花瓣。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笑了。比村口老槐树的皮还糙。“姐。
”明玥啃着麦饼。干硬的。嚼起来像吞沙子。她说话时。饼渣掉在衣襟上。
“我们真的能靠绣活活下去吗?”我没说话。摸了摸怀里藏的半截针。锈迹斑斑。
是从王桂芬的针线筐里偷的。她眼睛却亮。黑沉沉的夜里。像两盏小灯。“方才路过染坊。
”“墙角堆着蓼蓝。”她突然凑过来。声音压得低。却带着股子笃定。“用石灰水浸三日。
”“能出雨过天青的颜色。”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下。王桂芬那间配料房。总锁着。
钥匙挂在她腰上。叮当响。她总说自己手艺神。染出的蓝。能分出深浅十八色。
连官宦家的夫人都抢着要。原来不是。秘诀不在她那双手里。在草木里。
在那些没人瞧得上的野草野树里。我看着明玥。她还在啃麦饼。小鼻子动了动。
“那边的茜草晒得半干。”“加些酒泡着。”“能出石榴红。”“比王婶用的胭脂石鲜。
”我突然攥住她的手。她的手也裂了口。却比我的软些。指尖还带着点麦饼的碎屑。“明玥。
”我的声音发哑。“你咋知道这些?”她眨眨眼。好像这问题很奇怪。“看的呀。
”“颜色会说话。”“蓼蓝哭了三天。”“就笑成了天青色。”风从佛像的破脸里灌进来。
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供桌上的蛛网晃了晃。沾着的尘土掉下来。落在明玥的发顶。
我突然把那半截锈针掏出来。塞进她手里。“你说的对。”“能活。”她的小手攥紧针。
针尖扎进掌心。她没吭声。眼睛更亮了。像淬了火的星子。我抬头看佛像。那半边残缺的脸。
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墙角堆着些破麻袋。我拽过来。裹在明玥身上。“等天亮。
”“我们去采蓼蓝。”“再找块破布。”“我绣,你配色。”她点头。
把剩下的小半块麦饼塞给我。“姐你吃。”“你要有力气绣花。”麦饼渣卡在牙缝里。
涩得发苦。我却嚼出了点甜味。混着嘴里的血腥味。奇奇怪怪的。手还贴在她脚背上。
冻疮的疼一阵阵钻心。可我不想挪开。这双能辨出三十种蓝的脚。不能冻坏了。风还在吼。
破庙的门“吱呀”响。像随时会塌下来。但我不怕了。明玥的呼吸渐渐匀了。
大概是暖和过来。她攥着那半截锈针。指缝里渗出血。滴在破麻袋上。
红得像极了王桂芬染坏的那匹绯色绢。我摸着她发顶的尘土。心里头有个东西在发芽。
尖尖的。带着劲。草木里藏着颜色。我们这些被踩进泥里的人。是不是也藏着什么?
让锈针也能绣出花的本事。4集市人多。挤得慌。汗味混着肉香。冲鼻子。
我们在角落摆了摊。一块破木板。垫着稻草。我蹲在左边。手里捏着帕子。绣野菊。
针脚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倒的草。明玥蹲右边。面前摆着几个小陶罐。装着她配的线。青的。
蓝的。紫的。都是她采的草染的。她手指点着罐子。跟路过的婶子说。“这蓝,
洗十次不掉色。”日头爬到头顶。第一块帕子卖了。五个铜板。沉甸甸的。在我手心里发烫。
够买两个热馒头。我刚要起身。阴影罩过来。挡住了日头。凉飕飕的。粮铺瘸子。
一瘸一拐地晃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壮汉。胳膊比我腿还粗。他油亮的脸。
笑得褶子都挤在一起。“小娘子。”声音黏糊糊的。像沾了蜜的苍蝇。“跟我回去吧。
”“保你吃香喝辣。”明玥往我身后缩。小手攥着我的衣角。我把她往身后推。
抓起摊边的捣衣杵。瘸子的拳头挥过来。带着风。我没躲。猛地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身上的油味冲得我恶心。怀里的铁簪。被我攥在手里。“噗嗤。”扎进他手腕。
他嗷地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猪。血珠冒出来。滴在我的素色帕子上。红得发亮。
比王桂芬用胭脂石调的颜色。鲜活得多。“疯婆子!”瘸子捂着伤口。血从指缝漏出来。
滴在地上。他骂骂咧咧地走了。两个壮汉瞪了我一眼。也跟着走了。明玥扑过来。
抱着我的腰。抖得更厉害了。“姐,你流血了。”我低头看。胳膊被捣衣杵硌出红印。
手心被铁簪划破。血混着瘸子的血。黏糊糊的。可我盯着帕子上的血点。突然笑了。
“明玥你看。”我指着那几点红。“这颜色。”“做梅花的瓣。”“正好。”她抬头看我。
眼睛里全是泪。却没哭出声。日头偏西了。集市上的人少了些。风里飘着炸油饼的香。
我把那五个铜板。小心翼翼地塞进明玥怀里。“走,买馒头去。”帕子上的血。慢慢晕开。
像极了没绣完的红梅。在素色的布上。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捣衣杵。拍了拍上面的土。这世道。
想绣朵花。得先敢扎出血来。5总觉得后背发凉。像有条蛇,在暗处吐信子。摆摊时,
眼角余光总瞥见黑影。缩在货摊后头。躲在树影里。一盯就是大半天。
明玥攥着线轴的手紧了紧。“姐,是王婶的人不?”我没说话。
把绣了一半的荷叶帕子往怀里拢了拢。针脚密得像织网。心里却空落落的。直到那天。
日头正好。晒得人暖烘烘的。一个穿月白长衫的老者站在摊前。料子是上等的杭绸。
他没看我。盯着帕子上的荷叶。指尖点了点脉络。“叶脉该用‘虚实针’。
”“你这针脚太实。”“缺了风动的灵劲。”我手里的针“当啷”掉在布上。
脑子“嗡”的一声。官绣局的周绣师!去年他来坊里。王桂芬把我们都赶到后院劈柴。
我扒着窗缝看了一眼。他穿的也是月白长衫。指尖拈着银线。比赵元宝绣的盘金结好看百倍。
他怎么会来这儿?来这种满是鱼腥和汗臭的角落?老者抬眼。目光落在我发愣的脸上。
“想学?”我张了张嘴。嗓子像被堵住。发不出声。他从袖里摸出个布卷。递过来。
粗麻布封着。沉甸甸的。“半月后。”“城西绣品赛。”“得头名者。”“可入官绣局。
”布卷落在我怀里。烫得像团火。老者转身走了。月白长衫在人群里晃了晃。很快没了影。
明玥拽我袖子。声音发颤。“姐,官绣局……”我低头摸那布卷。边角磨得光滑。
像是被翻了无数次。暗处的目光还在。可我不怕了。把布卷塞进最里层的衣襟。贴着心口。
那里跳得厉害。抓起掉在地上的针。往荷叶帕子上扎。这次的针脚。试着松了松。风一吹。
布角动了动。那荷叶的脉络。竟真有了点要晃起来的意思。明玥突然说:“方才那老先生,
袖口绣着玉兰花。”她眼睛亮得很,“用的是‘打籽绣’,针脚圆得像真的花籽。
”我捏着针的手顿了顿。官绣局。那个只在王桂芬的骂声里听过的地方。
那个藏着无数好针法的地方。5三日后。绣品赛。怀里的布卷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
暗处的人还在看。可我现在眼里。只有那片没绣完的荷叶。和那卷藏着虚实针的布卷。
娘说过。针要跟着心走。现在我的心。正往那月白长衫指引的地方。突突地跳。
破庙的烛火晃得厉害。油快烧尽了,火苗矮矮的,舔着灯芯。我摊开那卷残谱,字是手抄的,
墨迹发暗。“退晕染”三个字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色阶。手里攥着明玥配的茜草线,
深褐的,发闷。按谱上的法子浸了半日,还是一块死色。明玥趴在旁边,下巴搁在膝盖上。
烛火照她半边脸,睫毛投下细影子。突然伸手,指尖点在残谱的角落里。“姐,这法子不对。
”我抬眼看她。她指着那页纸:“王婶用茜草时,总往染缸里丢一把乌梅干。
”“说是能让颜色‘活’起来。”我心里一动。摸出前几日在集市捡的半把乌梅干,
扔进装线的瓦罐里。水慢慢变了色。从深褐到绯红,再到淡淡的粉。明玥凑过来看,
“你看你看,最浅的地方,像沾了露水的桃花瓣。”我捏起那缕线。
指尖能感受到颜色的流动,从浓到淡,真的像晚霞漫过天空。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残谱上的字被映得亮了些。我把染好的线缠在线轴上,看明玥打了个哈欠。“睡吧,”我说,
“明天,咱们绣朵晚霞。”破庙的门被踹得震天响。“哐当”一声,木屑飞起来。
6王桂芬叉着腰堵在门口,裹脚布松了半截,耷拉在脚踝。她身后跟着两个汉子,
手里攥着麻绳。“好啊!”她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偷了我的染布方子,还敢去参赛?
”唾沫星子喷在地上,混着泥,溅起细小的点。我捏着针的手顿住。针尾扎进掌心,
疼得钻心。娘的样子突然冒出来——那天她跪在王桂芬面前,额头“咚”地撞在青砖上。
一下。两下。三下。青肿的地方像个紫茄子,渗着血珠。
“求您……给孩子们条活路……”“忘了当年你娘怎么求我的?”王桂芬往前挪了两步,
肥硕的身子挡住了光,“没我收留,你们早喂了野狗!”明玥突然从供桌后钻出来。
小脸上沾着草屑,是方才采茜草蹭的。她手里还攥着半块乌梅干,是染线剩下的。
“方子是天地草木的,不是你的。”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扎得人耳膜疼。王桂芬愣了愣,
随即笑起来,褶子堆成山:“小贱蹄子懂个屁!那是我祖上传的秘法!”6“秘法?
”明玥仰着头,眼睛亮得吓人,“你去年用罂粟壳染绯色,泡在酒糟里七天七夜,
说是能得‘醉胭脂’。”她往前迈了半步,小身子挺得笔直。
“李秀才家娘子买了那料子做嫁衣,穿了三日就浑身起疹子,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野风卷着她的声音,撞在破庙的土墙上。“那也是偷的方子吗?
”王桂芬的脸“唰”地白了。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又猛地放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脚步往后缩了缩。去年李秀才家闹得沸沸扬扬,娘子差点没了命,
最后赔了五十两银子才了事。这事是王桂芬的死穴,谁提跟谁拼命。“你……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发飘,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明玥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罂粟壳。
是前几日在王桂芬的废料堆里捡的,边缘还沾着暗红的渣。我突然想起——那些日子,
明玥总趁王桂芬午睡时,溜去配料房后窗。她不说,只把偷偷记下的草木样子画在地上,
用烧黑的柳枝。原来她什么都看见了。王桂芬的裹脚布“啪嗒”掉在地上。
她盯着明玥手里的罂粟壳,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阳光从她身后漏进来,
在地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像只被踩住的肥蛆。风从佛像的破脸里灌进来,呜呜地响。
明玥把罂粟壳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草木不会说话,可看的人记着呢。
”王桂芬的额角渗出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在下巴挂成小水珠。她突然后退一步,
撞在身后的汉子身上。那最忌讳的事,被个毛丫头当众掀了底。像件烂了洞的锦缎,
再怎么拽,也遮不住里头的龌龊。7离赛期还有三日。《寒塘渡鹤》摊在供桌上,
占了半张破木板。白鹤的尾羽泛着青,是明玥用蓼蓝浸出的“雨过天青”,
在烛火下流转着水色。翅尖那点绯红,是用瘸子的血调的朱砂,艳得像要滴下来。
周绣师前日来看过,指尖拂过鹤颈时停了停。“有孤鹤浴火的气骨。”他说这话时,
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被风吹平的水纹。我把最后一根银线穿进针孔。针尖刚要落下,
明玥突然从草堆里弹起来,小手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姐!走!”她的指甲掐进我皮肉里,
声音抖得不成样。“咋了?”我摸到针尾的锈迹,心猛地沉下去。“赵元宝!
”她拽着我往庙后跑,野草割着脚踝,“我起夜时看见他——”话音未落,
供桌方向传来“哗啦”一声。是墨汁泼在布上的声音!我挣开明玥的手往回冲,
撞在佛像的断手上。赵元宝正举着墨锭,另一只手里的砚台还在滴墨。我的《寒塘渡鹤》上,
一团浓黑正顺着鹤腹蔓延。“你找死!”我扑过去扯他的胳膊,针不知何时攥在手里,
狠狠扎进他手背。“抓贼啊!”明玥的喊声刺破夜空,惊飞了庙檐下的夜鸟。
翅膀扑棱的声音里,赵元宝慌了神,墨锭“哐当”掉在地上。他转身想跑,
却踩在砚台的墨汁里,“啪”地滑倒在供桌前。墨汁泼了他一身,青布褂子上晕开大片黑,
像只落进泥塘的乌鸦。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后腰撞翻了烛台。“腾”的一声,
火苗舔上供桌的蛛网,瞬间窜起半尺高。我第一反应是扑向绣品。火舌燎着我的袖口,
烫得皮肉发疼。布上的白鹤被墨染了半只翅膀,此刻又被火星舔舐着边缘,
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姐!”明玥抱着装丝线的木箱冲过来,猛地将箱子扣在火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