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城市。我缩着脖子,水珠沿着廉价西装的领口蜿蜒而下,
带来一阵阵恼人的冰凉。冰冷的雨水渗入脖颈,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皮鞋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响。
霓虹灯招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大团模糊的光晕,红的、绿的、蓝的,扭曲变形,
像一张张融化在雨幕里的怪诞面具,徒劳地对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湿冷。拐过街角,
一扇窄小的玻璃门兀然闯入视线。门楣上方,
一块褪色的木招牌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古旧——“佐伯时计店”。门缝里,
泄出一线昏黄、温暖的光。那光芒微弱,却如同一根救命稻草,
在这冰冷绝望的雨夜里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几乎是踉跄着,
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布满水痕的玻璃门。门轴发出干涩的***,
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老人被强行唤醒。
一股浓烈、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陈年木料散发出的深沉醇厚,
是无数细小齿轮浸润过的、若有若无的机油味,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本身沉淀下来的尘埃气息。店堂不大,光线昏沉。
墙上、柜中、甚至天花板的吊架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大的如座钟,
肃穆如墓碑;小的如怀表、腕表,静卧在丝绒盒中,像一个个凝固的秘密。它们形态各异,
材质不一,铜的、珐琅的、木质的……唯一相同的是,所有的指针,都静止不动。
时间在这里,被彻底冻结了。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
只有我的呼吸声和鞋底沾着雨水踩在老旧地砖上发出的“咯吱”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避雨?”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阴影最深处飘来,惊得我心脏猛地一跳。
我循声望去,在柜台后面,一个干瘦得如同枯枝般的身影缓缓直起腰。
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渍的深灰色工作围裙,脸上沟壑纵横,深深凹陷的眼窝里,
两点浑浊却异常专注的光牢牢锁定在我身上。他像一尊从时光尘埃里爬出来的木乃伊,
手中还捏着一枚小小的齿轮,银亮的金属与他枯槁的手指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就是佐伯?
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是…是的,打扰了。
”我的声音带着雨水浸透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雨太大了。”佐伯没再说话,
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移开,依旧像两把迟钝却固执的刻刀,
在我脸上和湿透的廉价西装上游走。那审视的目光令人极不自在,
仿佛他不是在看一个避雨的路人,而是在评估一件待修的古旧器物,
计算着它内部的磨损与价值。我避开他的视线,目光有些局促地在那些沉默的钟表间逡巡,
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安静。玻璃柜台里,一块块怀表如同沉睡的眼睛,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开放式玻璃小展柜攫住了我的目光。里面没有丝绒衬垫,
只随意地放着一块怀表。它通体是暗沉的黄铜色,外壳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
只有岁月磨砺出的无数细小划痕,边缘处甚至有些微的变形凹陷。
表盖上镶嵌着一块小小的、略显浑浊的圆形玻璃盖。它那么朴素,甚至可以说丑陋,
与周围那些擦得锃亮、精心展示的钟表格格不入。然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吸引力,
却像无形的钩子,牢牢勾住了我的视线。仿佛它不是一件死物,而是某个沉眠的活物,
正从冰冷的玻璃后面,向我发出无声的呼唤。“那个……”我的声音干涩,
几乎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指向角落,“那块表……很特别。
”佐伯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块旧怀表上。
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早已料到我会问起它。他放下手中的齿轮,
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他佝偻着背,走到展柜前,
用一把同样古旧的黄铜小钥匙打开了柜门。那枚小小的钥匙在他枯瘦的手指间转动时,
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店里回荡。他伸出枯枝般的手,
将那块冰冷的铜块取了出来。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仿佛捧起的不是一块表,
而是一颗沉睡的心脏。“它需要主人。”佐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每个字都像是从布满灰尘的旧风箱里挤出来的,“很多年了,在等一个合适的人。
”他径直将怀表递向我。铜壳冰冷坚硬,棱角硌着我的掌心,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接触点瞬间蔓延开来,仿佛握住的是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金属。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那沉甸甸的触感和佐伯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某种奇异执念的眼睛,
像两道无形的锁链,捆住了我的动作和声音。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鬼使神差地,我的拇指摸索着找到了表盖边缘一个细小的凹槽。轻轻一抠。“咔哒。
”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表盘很小,底色是泛黄的象牙白,上面没有任何数字刻度,
只有孤零零的黑色镂空指针。秒针纤细如发丝,却以一种异常稳定、决绝的姿态,一步,
一步,跳动着。嗒…嗒…嗒…声音清晰,规律,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
在过分安静的钟表店里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这声音……我猛地屏住了呼吸,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向自己的左胸。胸腔深处,那颗搏动的脏器正隔着湿冷的衬衫和皮肉,
传递着生命固有的节奏。咚…咚…咚…指尖下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我死死盯着表盘上那根纤细的秒针。嗒…嗒…嗒…秒针的跳动,与指尖感受到的心跳,
竟奇迹般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每一次跳动,每一次“嗒”声,
都完美地踩在我心脏收缩的瞬间!那根冰冷的金属指针,竟成了我生命脉搏的精确外显!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耳边只剩下那双重叠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心跳声与秒针声合二为一,
仿佛来自地狱的倒计时。“它…它……”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硬生生凿出来的,“它在……跟着我跳?
”佐伯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风干的树皮。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
视线落在我惊恐扭曲的脸上,又移向我紧捂胸口、微微颤抖的手,
最后定格在那块在我掌心疯狂“脉动”的怀表上。“不。”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是你在跟着它跳。”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吐出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钉,一根根凿进我的耳膜:“它走一圈,一天。你的命,少一天。
”“它走一圈,一天。你的命,少一天。”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凿子,狠狠楔进我的颅骨。
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我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一个摆满座钟的木架上,震得几块沉重的铜钟嗡嗡作响,
沉闷的回音在死寂的店里回荡,更添混乱。“什么?!”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几乎撕裂喉咙,“你……你说什么鬼话?!拿走!快把这鬼东西拿走!
”我像甩开一条剧毒的蛇,用尽全力想把那块冰冷的金属疙瘩从手中扔出去。然而,
就在我手腕发力的瞬间,异变陡生!掌心的怀表猛地爆发出惊人的灼热!
那热量不是金属被捂暖的温和,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凶狠地烫进我的皮肉!
剧痛让我惨叫出声,手指痉挛般死死攥紧,反而把那块滚烫的铜疙瘩更紧地禁锢在掌心。
与此同时,表盘上那根纤细的秒针,连同分针、时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拨弄,
骤然疯狂地逆时针飞转起来!指针在小小的表盘上划出模糊的虚影,
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高频率的“嗡嗡”锐鸣,仿佛垂死的蜂群在做最后的挣扎!
表壳在我滚烫的手心里剧烈震颤,像一颗被强行按住、却濒临爆炸的心脏!“呃啊——!
”我痛得弯下腰,冷汗瞬间浸透了里层的衬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