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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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手中的梭子又穿过了丝线,在机杼单调的“咔哒”声里,编织着那些我早已熟稔的过往。灯油将尽,豆大的火苗在墙上拉扯着我们母子俩巨大而单薄的影子,如同两只被缚住的困兽,在贫瘠的土墙上徒劳挣扎。灯芯偶尔“噼啪”爆响,油枯灯暗的焦苦气味,便在这窄仄的土屋中弥漫开来,紧紧缠绕着人,几乎令人窒息。

“玄德啊,”母亲没有抬头,目光始终胶着在缓慢成形的席面上,声音却穿透了织机的嗡鸣,沉沉落在我耳中,带着一种久经摩挲的温润与笃定,“翻翻那卷竹简罢,看看我们起于何处,又归于何处。”

“我们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的玄孙,” 母亲的话语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压过织机的单调声响,也压过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血脉里淌着的,终究是赤帝的骨血。纵使……纵使如今我们守着这织机过活,你也要记得这个‘刘’字的分量。”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像风中残烛最后倔强的光焰,灼灼地烫在我心上。她鬓角过早染上的霜色,在微弱的灯火下格外刺眼。我喉咙一紧,低下头,指尖紧紧扣住竹简的边缘,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要渗进骨头里。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嗯”,沉甸甸地坠在屋角。

“织席儿”……这名字如同烙印,随着我一同生长在这小小的村落里。起初听着刺耳,日子久了,竟也像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麻衣,习惯了它粗糙的摩擦感。我冲他们笑笑,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摊开的书简,那上面端正的“仁义”二字,在孩童们飞扬的笑闹声里,在村人随意的调侃中,显得如此遥远而单薄。手中的竹简渐渐沉重,指尖下的刻痕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日,母亲从里正处回来,手里捏着一卷简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潮红,是平日里操劳过度的灰败里罕见地透出一点活气。“玄德!”她声音有些发颤,将简牍递给我,“快看!是卢公!是涿郡卢植卢公的亲笔书信!”

“娘!”我抬起头,眼中燃着火苗,“我想去!我想去洛阳!我想去拜在卢公门下!”

那日,我如常背着新编好的几张草席和一捆草鞋去赶集。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沉甸甸地酝酿着风暴。集市上人影稀疏,叫卖声也显得有气无力。我将席子铺在平日的老位置,草鞋整齐地码放在旁。吆喝了半日,喉咙干涩发紧,换来的不过是几枚冰冷粗糙的铜钱,在掌心里硌得人生疼。这点微薄的所得,仅够换回明日母子二人口粮。远处酒肆飘来的浊酒和炖肉的香气,混杂在尘土和汗味里,像一只无形的钩子,拉扯着肠胃,更拉扯着心头那份难以言说的空茫与不甘。

闷雷在天边滚动,像沉重的石碾碾过天际。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瞬间便连成白茫茫一片狂暴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巨响。集市上顿时一片混乱,人们惊呼着四散奔逃,撞翻了摊位。我手忙脚乱地想要卷起地上的席子,可那浸透了雨水的草席变得异常沉重、湿滑。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灌下来,顺着我的发髻、脖颈,流进单薄的麻衣里,激起一阵阵寒颤。脚上的草鞋在泥泞中迅速解体,泥浆糊满了脚背,冰冷刺骨。我奋力去抢那几双尚未售出的草鞋,脚下却猛地一滑,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坑中。泥浆飞溅,糊住了视线。背上的竹简匣子不知何时松脱,那卷记载着汉家血脉、母亲夜夜摩挲的族谱竹简,“啪”地一声跌落泥水,瞬间被浑浊的泥浆吞没、冲散!几片简牍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翻滚着,眼看就要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尽头!

“我的简!我的族谱!” 我嘶声喊着,喉咙被雨水和绝望堵得发疼。顾不上满身泥泞,赤着脚在冰冷的泥水里踉跄扑过去,奋力想要抓住那几片载着姓氏荣光的竹片。冰冷的泥水没过脚踝,碎石硌得脚底生疼。指尖几次触到湿滑的简片边缘,却又被水流无情地冲开。雨水疯狂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模糊了视线,冰冷刺骨。族谱,那母亲灯下细数、视为命脉的族谱,正在我眼前被这无情的暴雨撕碎、卷走!母亲疲惫而执拗的眼神,卢公信中“天下苍生”的灼热字句,村人“织席儿”的呼唤,还有此刻这冰冷的泥泞、刺骨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倾盆大雨中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头颅!

我猛地停下徒劳的追赶,僵立在肆虐的暴雨中央。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浆,也冲刷着某种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底的东西。赤脚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里,碎石硌着脚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刘玄德!”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咆哮,盖过了天地间震耳欲聋的雨声,“你的祖宗在九泉之下,难道就是为了看你今日在泥水里抢几片烂竹简吗?你的母亲在油灯下耗尽心血,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永远记住一个空洞的姓氏吗?”

我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灌入脖颈,冲刷着脸颊。视线穿透白茫茫的雨幕,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片被雨水鞭挞的土地。远处,是那些和我一样在暴雨中仓皇奔逃、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面目模糊,如同这暴雨中飘摇的草芥。他们的惊恐,他们的狼狈,他们为了一***命食粮而卑微挣扎的姿态……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