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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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光,顽皮地钻过半掩的窗帘缝隙,轻手轻脚地爬上林晚的眉头。

“嗯……” 一点模糊的***从被褥深处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林晚闭着眼,本能地伸手摸索,指尖在身侧冰凉的床单上划过,最终落进一个小小的、温热的漩涡里——那是女儿星星蜷成团子的小手。

掌心被柔软的触感填满,林晚微微紧绷的心才松弛下去。她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皮,昨晚又是几乎熬了通宵。工作图表冰冷的线条、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支出列表,在昏暗晨光里似乎还在眼前漂浮、盘旋。头疼得厉害,像有一把小锤子在太阳穴后面固执地敲打。她看着星星毛茸茸的头顶,轻轻捏了捏那温热的小手。

女儿呼吸均匀而深长,睡得正沉。像只依赖着窝的小鸟。林晚的目光落在女儿摊开在枕头边的一本涂鸦本上。上面画着一艘胖乎乎的火箭,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的飞船”。旁边还用蜡笔涂了一小团紫色的云,云里伸出几支颜色鲜艳的棒棒糖,旁边挤着三个火柴小人:爸爸画得高大,有着像云朵一样的乱发;妈妈穿着裙子,头上歪着一朵小花;最小那个扎着小辫子,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画纸被睡得有些皱了,透着孩子的梦呓。

看着那艘胖乎乎的火箭和小人儿,心口熟悉的滞闷又漫了上来。昨晚回来得太晚,客厅灯还留着,桌上放着女儿特意留下的半块小饼干。当时她累极了,只想快点把自己扔进黑暗里,忘了好好亲亲那张熟睡的小脸说谢谢。

林晚极轻地撑起身体,生怕一点震动就扰了小家伙的美梦。腰背一阵生涩的***,她缓了缓,才踩着发虚的步子,几乎是无声地挪进了厨房,像个踩着棉花前进的士兵。冷水扑上脸颊的瞬间,她才感觉脑子里的混沌被驱散了一点点,清醒得锐利,也清醒得发苦。

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水汽和煎蛋的香气。碗筷都是单个的,茶杯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只有洗手台上那个粉红色的小杯子和上面的米妮图案,固执而鲜活地宣告着这个小世界并非只有一个人存在。

哗啦啦的水声里,模糊的童谣哼唱声飘了进来:

“……划呀划,划小船,漂过大海找爸爸,爸爸星星上看我呀,给我糖果一大把……”

是星星的声音。林晚擦干手,轻轻拉开厨房门。客厅里,五岁的星星已经自己穿好了嫩黄色的连衣裙,只裙子后面的纽扣扣歪了一颗。她赤着脚站在沙发旁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针脚略有些歪扭的布玩偶小熊,正踮着脚,努力把那只几乎和她脑袋一般大的旧毛绒兔子往沙发上搬。

“小兔坐好!”星星吭哧吭哧地用劲,终于把兔子推到沙发靠垫边让它靠稳,像个小小的导演安排演员就位,“熊熊陪你看电视!要乖哦!”她又抱起另一个穿着飞行员马甲的布偶狗,踮着脚尖走到沙发另一边安顿好,拍拍狗脑袋。

然后她转过身,看到了厨房门口的妈妈。刚才还认真导演的小脸,瞬间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像突然看到了太阳。

“妈妈!”星星丢开小狗,光着脚丫“哒哒哒”跑过来,乳燕投林般一头扎进林晚怀里,小身体软乎乎又带着刚起床的热气,“妈妈你醒来啦!”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晚,小手自动环上妈妈的腰,紧贴着她软软的肚皮,依赖得不留一丝缝隙。

女儿的拥抱像一剂温和的解压药,瞬间化开了林晚身上大半的僵硬和疲惫。她弯腰把小丫头整个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亲了亲她的额头,那柔软细密的头发蹭得下巴有点痒:“嗯,星星自己穿好裙子啦?真棒!扣子妈妈帮你弄好。”她抱着女儿走到沙发边,小心地把歪掉的纽扣解开、对齐、再扣正。星星的小手还搂着她的脖子,依赖地将头枕在妈妈肩上,闻着妈妈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厨房油烟的味道,这味道让她特别安心。

就在这时,沙发角落里,那只星星刚丢下的、穿着蓝色飞行员马甲的布偶狗,“汪呜~”一声,发出了短促的电子音。声音不大,却在清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林晚抱着星星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星星却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原本依赖的小身子猛地在她怀里直了起来,小手紧紧抓住林晚胸前的睡衣布料,眼睛瞪得溜圆,眼神里是林晚从未见过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炽热的期盼。

“小狗!”星星的声音高亢了一些,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兴奋,“妈妈你听!小狗说!它说爸爸在给我们发信号!”

林晚心里猛地一抽。那不过是几年前买的玩具附带的一个粗糙的录音感应装置,里面的“爸爸录音”还是她自己当时在商场应女儿要求录的“星星乖,爸爸在忙”,早就失真得厉害。可是每一次听到,星星都会认定这是爸爸从太空“发信号”回来了。

她张了张嘴,舌尖却像被冻住了,一股熟悉的酸涩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堵得她说不出话。每一次的澄清——“爸爸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对她自己都是一种反复的凌迟。对星星呢?看着女儿眼中那簇越来越灼亮的、固执燃烧的小火苗,林晚只觉得胸口憋闷得要喘不过气。她只能收紧手臂,把女儿小小的身体更用力地圈在怀里,脸颊贴住她柔软温暖的鬓角,借此遮住自己瞬间红了的眼眶,也试图汲取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气。怀里的小家伙那么真实,那么依赖,这是她的锚点。

星星似乎察觉到一点异样,稍微在妈妈颈窝里蹭了蹭,但身体里那股小小的兴奋依然雀跃,不肯轻易散去。

下午四点多,阳光从明亮渐渐染上一点慵懒的金黄,透过窗外大榕树密密的叶子,在幼儿园小小的操场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青草刚刚被修剪过的清新味道,混合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今天是幼儿园的“力量日”亲子活动。操场被布置得像个欢乐城堡。不远处,高大的充气城堡被好几个爸爸围着,正使劲往里鼓风;这边小小的足球场上,几个父亲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正在和孩子头碰头地合力搭建一座复杂的积木堡垒,阳光下额头和手臂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微光;沙坑那边更是热闹,高大的身影和小小的人影滚作一团,扬起的沙子映着阳光,折射出细碎的金色,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带着喘气和尖叫的大笑。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阳光的味道、飞扬的尘土气息,还有爸爸们身上那种特有的、属于成年男性的体味和淡淡运动气息的混合味道。一种原始的、充满了力量感和踏实感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晚站在操场边缘一片略安静的树荫下,手里提着星星小小的粉红色水壶。她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那些被爸爸扛在肩膀上的孩子身上——孩子们像小国王一样高高在上,咧着嘴尖叫、欢笑,小手紧紧抓着爸爸浓密的头发或厚实的肩膀。那些宽阔的肩膀承载着一个个小小的世界。

星星和几个同样没有爸爸在场的孩子,正坐在旁边的滑梯平台上。幼儿园的李老师,一个扎着高马尾的活泼姑娘,正拿着一叠彩纸,引导他们做手工风车。小朋友们剪剪贴贴,小手还挺认真。风车纸片色彩斑斓,却终究带不来扛在肩膀上的飞翔。

一个穿着小背带裤的男孩刚从积木那边跑回来,一头大汗,跑到滑梯平台边上,扬着小脸对上面喊:“李小宝!快看我爸爸给我搭的恐龙!”他一脸骄傲,眼睛放光。

旁边一个小女孩听了,立刻转过头,小手轻轻推了推正低头专心粘风车叶片的星星的肩膀,声音脆生生的:“星星,你爸爸的飞船,也能搭出超级大的恐龙吗?”

星星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专注地用胖乎乎的小手指把一片黄色的风车叶片小心翼翼地按在泡沫轴上。她似乎没听见,没有抬头。只是手里那片薄薄的黄色卡纸被她捏出了一个小小的皱褶。

那个皱褶很小,也很深。

小女孩见星星没反应,以为她在专心粘风车,很快又被别的吸引开了。平台上的孩子们继续埋头剪剪贴贴,风吹过,卷起几张剪歪的纸片边角。李老师的声音依旧带着鼓励:“加油哦!大家的风车马上就能转起来啦!”

林晚看着,只觉得心被那风卷起的小纸片刮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扬起一个微笑,走过去,挨着滑梯边缘坐下。

“宝贝,”林晚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伸出手,想摸一摸星星低垂的小脑袋,“你的风车真漂亮!”

她的指尖还差一点就要碰到女儿柔软的发丝。

“妈妈!”

星星忽然抬起头。

林晚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小家伙的眼睛在午后强烈的树影里睁得很大,黑白分明,眼窝深处亮得惊人,里面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那光芒几乎让林晚感到灼烫。

星星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林晚,小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两下。她的声音清亮得像突然敲响的钟磬,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孩子的嬉笑声、足球场上的喊叫声、以及风中旋转的风车叶片发出的“扑啦啦”的微弱声响,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林晚的心上:

“我想爸爸!”

她的目光那么直白,带着一种五岁孩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拗和纯然的不解。那眼神里没有泪意,只有一股子迫切到要冲破天际的渴望。“爸爸说忙完工作就回来,”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小眉头因为努力回忆而微微蹙起,语气更添了几分确定,“他给我发过信号!妈妈,我们去找爸爸!好吗?”她的小手,带着一点颜料和水彩笔的痕迹,急切地探过来,一下子抓住了林晚僵硬在空中的那根食指,用力地、紧紧地攥住,仿佛那是唯一能牵引她到爸爸身边去的绳索。温热的、带着点汗意的小小掌心,热得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得林晚整条手臂都控制不住地发颤。

林晚感觉自己像是被投进了冰冷的深海,那目光和小手的温度交替撕扯着她。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又似乎在下一刻狂躁地奔涌,冲得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周围那些爸爸们的欢声笑语、孩子们的尖叫、还有旋转的风车发出的声音,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双燃烧着执拗火光的眼睛和她那句“去找爸爸”的脆响。胸腔里胀痛得厉害,喉咙里塞满了滚烫的硬块,让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阳光穿过树叶,刺得她眼睛生疼,眼前升起一片模糊的水汽。她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借这个动作掩盖住脸上的狼狈。

“好孩子,”她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在磨砂纸上磨过,带着一丝压制不住的哽咽,“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我们现在……我们还不能……”

“为什么!”星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委屈的哭腔,“别的小朋友爸爸都来了!”她攥着林晚手指的小手更用力了,指甲几乎掐进林晚的指节里,小小的身体也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眼睛里那两簇火烧得更加旺盛,几乎要喷薄而出,“妈妈你说话呀!你是不是骗我!”

林晚被女儿指尖的力量和话语里的控问死死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只能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覆上星星攥紧她手指的小拳头,包裹住,笨拙地、徒劳地想要安抚住那汹涌的委屈和执着。那只小手在掌心下剧烈地抖动着,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拼命扑腾的小鸟,每一丝振翅的力道都真实地撞在林晚的心壁上。

树荫底下,清凉好像陡然失效了,闷热得令人窒息。旋转的风车慢了下来,渐渐停止了动作,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初起的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窗外的天空是干净的蟹壳青色,只有天际线残留着一抹晚霞的浅淡粉红,像被水晕开的颜料。楼下小区花坛里的虫鸣此起彼伏,和远处隐隐约约的汽车驶过的声音织成了一张朦胧的背景音网。

厨房里传出来规律的、略有些沉闷的“笃笃”声。

林晚系着围裙站在砧板前,手里握着一把窄长的菜刀。她的动作有点过分的专注,眼睛紧紧盯着砧板上那根翠绿的莴笋,手起刀落,细密的刀锋撞击木质砧板的声音稳定而持续,几乎形成了一种单调的节奏。她用力地、机械地切着,菜刀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细长的笋片在她手下迅速堆叠,薄厚并不均匀。

每一次菜刀用力落下,坚硬的刀背敲击在木质砧板上,那低沉的震感就顺着她的小臂传导上来,撞击着她紧绷的心弦。只有这样才能让脑袋里嗡嗡作响的东西安静下来一点点。那些声音——星星喊出“我想爸爸”的清亮嗓音、滑梯平台边小女孩天真的疑问、玩具狗发出失真录音时孩子眼中灼烫的期盼……像无数把烧红的小锉刀,反复刮磨着她竭力伪装起来的平静外壳,刮磨着,发出令人烦躁的“沙沙”声。

笃笃笃……笃笃笃……

这单调重复的切菜声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

“妈妈!”

星星脆生生的呼唤猛然穿透厨房门的阻隔,像一根尖细的针,倏地刺进这单调重复的节奏里。

林晚握着菜刀的手一滑。

“嚓——!”

刀刃极其细微地偏离了下落轨迹,冰冷的锋锐贴着她的左手食指侧缘快速掠过。没有感觉到疼痛,指尖却传来一点清晰的、凉丝丝的触感。紧接着,一条细细的红线在食指侧面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变深、然后渗出细小的血珠。

“嘶……”

林晚倒吸一口冷气,动作瞬间凝固了。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把手指含进嘴里,舌尖尝到一丝轻微的铁锈味。那点疼痛迟钝地扩散开。

“妈妈你看!漂不漂亮?”星星已经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她显然没注意到妈妈刚才一瞬间的停顿和小小的意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东西,献宝似的捧到林晚面前,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在厨房顶灯下闪着光。

林晚迅速把沾着血丝的手指藏在身后,用力在围裙上擦了擦,努力压下脸上可能残留的异样,将视线投向女儿手中的“宝物”。

那是一张画。

画在一张有些年头、略显发黄的硬纸卡上,对折过,但摊开了。纸卡有明信片那么大,正中央是用铅笔笨拙地描绘出的、三个大小不一的圆球堆叠,像不标准的棒棒糖。大圆球顶上被仔细地画上了根根竖起的头发,下面两个小圆球分别涂上了橘黄色的裙子和黄色的连衣裙。

最上面那个大圆球棒棒糖旁边,用歪歪扭扭、笔画笨拙到有些扭曲的线条写着三个巨大的字:找爸爸!

每一个笔画都用力得仿佛要戳破纸背,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热切和执拗。“找爸爸”三个字下面,靠近纸张下缘的地方,星星还用红笔重重地、反复地描了好多颗小星星。

线条稚嫩,色彩简单,甚至有些凌乱。但那三个字的力道,和画中央三个小人儿紧紧挨在一起的姿态,却像带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宣言,直直地撞进林晚的眼瞳里,撞得她心口一阵窒息般的抽痛。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厨房角落的水龙头没有关紧,一声清晰无比的“滴答”水珠砸在瓷质水槽底部的声响,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星星真棒……”林晚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沙哑和艰涩。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喉结艰难滚动的声音。她伸出手,手指有些发颤,轻轻拂过画纸上那三个笨拙又用力的字“找爸爸”。

指尖碰到纸面那略微粗糙的质感时,仿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直冲眼底,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三个扭曲的字在她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膨胀,几乎要燃烧起来。她用力地眨眼,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女儿充满期待的脸庞,只死死地盯着水池里那圈荡漾开的涟漪。

“这是地图!秘密地图!”星星没有察觉到妈妈异样的沉默和避开的视线,她的小手还珍惜地抚摸着画纸边缘,像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她凑近林晚,压低稚嫩的声音,神秘兮兮的带着兴奋,如同分享一个惊天的大秘密:“等我把……地方‘研究’好,我们就出发!妈妈你等着!”她特意把“研究”两个字加重,小脑袋晃动着,神情认真严肃得可爱。

林晚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牙齿细细碾磨,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将眼眶里汹涌的酸涩压回去一点。心口那片沉重的阴影,因为女儿这句天真又充满行动力的宣言,被压得更加沉重。沉甸甸地坠着,拉扯得她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几不可闻的应和:“嗯……”

那声音轻飘飘的,更像是一声叹息,消散在厨房嗡嗡作响的排风扇噪音里。

星星得了妈妈这一声模糊的认可,满意了。小脸上漾开大大的笑容,小心地将画纸再次对折、对折,再对折,折成更小的小方块,珍而重之地攥紧在小拳头里,像守护着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转身又“哒哒哒”地跑出了厨房。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厅的阴影中。

厨房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刚才那点被压下去的热浪,轰然回涌,冲垮了勉力维持的堤坝。林晚靠着冰冷的瓷砖灶台,背对着门,肩膀无声地抽动了一下,又一下。她抬起手,飞快地用指腹擦过眼角渗出的那点湿意。擦了一下,又擦一下。

空气里只剩下灶上汤锅里微弱的“咕嘟”声,和水槽里那持续不断、如同敲打在神经上的“滴答”、“滴答”。

深夜。

喧嚣彻底沉寂,城市沉入安眠。窗外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猫嘶叫,和远处夜行货车的低鸣,像梦呓。路灯光晕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界限分明的、冰冷的亮条,又在沙发脚和桌腿处折断,形成大片的、粘稠的阴影,将空间分割得支离破碎。

林晚一动不动地蜷在客厅那张三人沙发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已经磨旧了的抱枕。抱枕是深蓝色的,是她很久以前逛街随手买的打折货。她把脸埋在一小片被抱枕压出来的凹痕里,贪婪地吸着布面上沾着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阳光暴晒后的干燥气味,混合着一点点属于孩子睡过后的、温热的甜香。

这微乎其微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的氧。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她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蓝白光线,映着她沉默的、失焦的侧脸,清晰地勾勒出眼下浓重的青黑。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照亮了上面被撕开的一角——一张放大了的电子寻人启事图片。打印纸的纹理在屏幕上清晰可见。

屏幕上方,一张像素不高、显然被放大过很多次而显得粗糙模糊的照片占据了大部分页面。照片上的人脸轮廓线条硬朗,五官在过度的放大处理下有些变形失真,眼睛的细节更是完全糊掉了。只有那种扑面而来的坚毅感,透过糊掉的像素顽强地透出来。照片下方印着冰冷的宋体字: 寻人启事 姓名:王勇 性别:男 年龄:38岁失踪时 身高:约175cm 特殊体征:左耳后有一颗小痣 失联地点:青州市石林路附近 如有线索请联系:157** 王警官

照片下方,那张被撕坏的痕迹正好划过了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裂痕。

旁边散落着几张打印在普通A4纸上的账单,水电煤网红色的欠费通知单,以及手机银行的屏幕截图,上面显示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余额数字:¥1,237.86。小数点后那两位数字在屏幕光线的直射下,清晰得有些残忍。

空气中飘浮着令人窒息的尘埃。电脑的散热风扇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和墙上挂钟指针不知疲倦的“咔哒咔哒”声交织在一起,在死寂的夜里固执地进行着无意义的倒计时。

林晚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模糊而坚毅的照片上。屏幕幽幽的白光映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眼睛很干涩,每一次眨眼都像是砂纸在摩擦眼球的表面。巨大的倦意像冰冷沉重的水银,包裹着她,灌满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拖拽着神经不断地下沉、沉沦。

可她不敢闭上眼睛。似乎一旦闭上,那张模糊照片里的坚毅轮廓就会立刻化作黑沉的梦魇——关于无助、关于巨大的债务的深坑、关于消失得彻底的那个男人,以及永远无法对星星解释的复杂真相——排山倒海地向她砸落下来。

她不能睡。她需要这清醒的痛苦来麻痹自己。

林晚的身体在僵硬的姿势里蜷缩得更紧了一些,像一只把自己团起来抵御寒夜的无毛小兽。怀里那个旧抱枕几乎要被揉进胸口里去。脸深深地埋在抱枕凹陷处那片仅存的、混合着阳光和孩子微甜体息的味道里,用力地、大口地、贪婪地嗅着。滚烫的液体终于再也承受不住重力,无声地溢出眼眶,迅速洇湿了深蓝色的布料表面,留下几小团湿冷的、不断扩大的阴影。

黑暗中,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固执而微弱的光,映着她剧烈起伏的肩膀和无声的颤抖。

窗外的野猫又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即归于死寂,那低微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死水,但涟漪过后,更深的黑暗和寂静兜头罩下。

五岁的星星,像一个潜伏在梦境边缘的小特工,悄悄睁开了眼睛。

儿童房的窗帘没有拉严实,一道浅银色的月光斜溜进来,像一柄薄薄的匕首,笔直地切割开房内的黑暗,恰好落在星星小床旁边那个粉色小猪形状的塑料存钱罐上。存钱罐的圆肚皮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泽。

房间很安静。除了妈妈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之外,就只有她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加快的心跳声,敲着小鼓点一样,咚咚,咚咚。

星星很乖,没有乱动。她保持着侧躺蜷缩的睡姿,两只小手蜷在胸前,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但她眼睛睁得溜圆,借着那道清亮的月光,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对面床铺下,那个妈妈藏东西的地方——五斗橱最下面一层贴地的抽屉缝隙。

昨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她看到妈妈从客厅匆匆走进这间屋,背对着门蹲了好一会儿。妈妈动作很小心,那个抽屉拉出来的时候只发出了极其轻微、像叹息一样的一声“吱——”。就是那种老旧的木头抽屉滑动的摩擦声。

星星记住了这个声音和那个位置。

妈妈以为她睡着了,或者根本没料到她会注意到这个动作。但星星记得很牢。就像她牢牢记着那几张被妈妈压在厨房最旧那本厚厚食谱书里的、边缘有点卷起来的硬硬的纸。那几张纸她只在一次妈妈忘记收好时瞥见过一眼,立刻就被发现了。纸上有弯弯曲曲的黑线,还有妈妈看它们时特别特别难过的眼神。

星星还记得其中一张的最上面,有几个字,很大很大:青桐镇。她还不会认,可是她记住了那几个字张牙舞爪的形状。那个“青”字,像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上面还顶着个小盖子。

那几张纸,就在那个拉开时会叹气的小抽屉里吗?

星星屏住呼吸,侧过脸,月光能照亮一点点她旁边熟睡的妈妈。林晚侧躺着,额头抵着松软的枕头,脸颊陷在柔软的织物里,眉头在睡梦中依旧紧紧蹙着,像是在梦里也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无法展颜。她的一只手臂微微蜷着,搭在星星的被角上。那是一种无意识的保护姿势。

小丫头等啊等。时间像凝固了的橡皮糖。终于,林晚似乎翻了个身,背对着星星,向墙里侧睡去,呼吸的节奏稍微沉了一点点。搭在星星被子上的手也滑落下去一点。

就是现在!

星星像一条灵活的小鱼,极其极其轻巧地掀开了自己被子的一角。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光着的小脚踩在地板上。那老旧的复合地板轻微地“咯”了一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星星立刻像被施了定身咒般静止不动,心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屏息凝神倾听。妈妈的呼吸没有变,只是均匀地持续着。

星星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滑下床,几乎是用脚趾贴着地面挪动,悄无声息地像一只贴着墙角溜走的猫咪,潜行到五斗橱前。黑暗中,那张沉重的橱柜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她凭着记忆和月光投下的模糊轮廓,俯下身,小手冰凉,带着微微的汗意,小心地、慢慢地探向最下面那个贴地的小抽屉。

她摸到了冰冷的黄铜拉手,很凉,比她的小手凉多了。她吸了一口气,憋住,用尽全身控制力,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把抽屉往外抽拉。

“吱——扭——”

那熟悉的、老旧的、如同叹息又像是痛苦的***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黑夜中陡然响起,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星星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她猛地停住所有动作,像个被吓坏的鹌鹑般直挺挺地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几秒钟,无比漫长的几秒钟过去……身后床上,妈妈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呓语。那呓语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在黑暗里划过,旋即又被睡意吞没。林晚的呼吸很快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

小丫头提着的心,这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在胸腔里猛烈地撞了一下,震得手心都麻麻的。

抽屉被拉开了一道半掌宽的缝隙。里面塞得有些满。最上面压着一叠似乎随时要散开的旧账单,纸张边角卷起。账单下面,露出一角颜色略微发暗的硬纸板。

就是这个!

星星的眼睛在黑暗中倏地亮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冰凉的小手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皱巴巴的账单,无比精准地朝着那点硬纸板的微光探去。指尖触到那硬挺又带着点凉意的边角。她捏住,用最轻的力道,一点,一点,一点地把那硬硬的东西往外抽……

纸板滑过旧账单粗糙的表面,发出一点比呼吸还要微弱的“沙沙”声。终于,它出来了大半。

借着那道劈开黑暗的月光,星星看清了。 她看清了妈妈曾经对着难过的硬纸板,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她看清了那个自己念念不忘的地址。

月光照亮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