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雨夜怒火雷声劈开天际，像一把钝刀剁在铁皮上，溅得夜色一颤。雨丝斜斜地坠，
砸在黄土官道，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咕嘟咕嘟冒着泡，仿佛大地也在呜咽。
苏二郎缩在一株老槐下，粗布短褂贴在身上，冷得发抖。槐枝被风拧得嘎吱作响，
像枯手乞讨，又像在替他抓挠心口。他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饼面被雨水泡得发白，
散出酸腐味。——这味道，他闻了十七年，从娘胎里就开始闻。“二郎，别愣着，回村吧。
”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是里正苏伯。老人披着蓑衣，灯芯草编的帽檐滴着水，像一串串泪。
二郎没动，只把麦饼攥得更紧。雨水顺着他指缝淌下，冲走饼屑，也冲走他最后的侥幸。
就在半个时辰前，里正带人抬走了他爹——老苏头为了给家里省一口饭，冒雨去邻村借粮，
跌进沟里，再没爬起来。“我爹说，今年再熬一熬，就能攒下三亩田。”少年声音嘶哑，
像吞了碎瓷，“可田契还没捂热，人就没了。”苏伯叹了口气，把蓑衣往他肩上披。
蓑衣带着老人身上的土腥味，混着雨水的腥冷，竟比血还黏人。“二郎，命就是命。
你爹走得苦，可你得活。”“活？”少年忽然笑了，笑声像刀刮锅底，“拿什么活？
拿这块霉饼？拿这三亩还没影的田？还是拿我这条贱命去换县太爷的一句‘良民’？
”他抬头，雨水顺着睫毛冲进眼里，涩得发疼。远处，苏家村灯火零星，
像被雨水打湿的萤火。再远些，是官道尽头，黑压压的城墙——那是县衙，
也是压在他们头顶的天。“我不服。”少年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钉子钉进泥里，
“我爹一辈子没偷没抢，凭什么连口棺材都没有？”雷声滚滚，像替他作答。
……村口的老井旁，围了一圈人。里正家的大黄狗夹着尾巴，在泥水里嗅来嗅去。
井沿上搁着块破门板，老苏头就躺在上面，脸被雨水冲得发白，嘴角还沾着泥。二郎扑过去，
膝盖砸进泥里。他伸手想擦爹的脸，却摸到一手冰凉。娘瘫坐在旁边，怀里搂着三岁的阿囡，
哭声被雨声撕得七零八落。“二郎……”娘颤巍巍地唤他，“你爹临走前，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中间方孔里塞着张叠成细条的纸。二郎展开，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亩”二字，墨迹被雨水晕开，像两滴黑泪。他攥紧铜钱，指节发白。
——三亩田，是爹用命换来的承诺。可爹死了，田还在别人手里。“哥，我怕。
”阿囡扒着他的袖子，小手冰凉。二郎忽然想起，去年旱灾，爹把最后一口水喂给阿囡，
自己啃干土。那时候爹笑着说：“二郎，等有了田，咱们种麦子，种豆子，再种两棵柿子树，
给你妹当嫁妆。”柿子树还没影，爹先走了。雨越下越大，井沿的水漫过老苏头的草鞋。
二郎忽然站起来，把铜钱塞进怀里，转身冲进雨幕。“二郎！”里正喊他，“你去哪儿？
”“去要田。”少年头也不回，声音混在雨里，像一把钝刀劈开夜色，“我爹的命，
不能白丢。”……县衙的灯笼在雨里晃，像两只猩红的眼睛。门房披着油衣，
正缩在檐下打盹。二郎冲到台阶前，扑通跪下，泥水溅了门房一脸。“我要见县太爷！
”门房被惊醒，骂骂咧咧：“小兔崽子，县太爷是你想见就见的？滚！”二郎不动，
额头抵着青石阶。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衣领，冷得像蛇。“我爹死了，三亩田的契书没给。
求老爷做主。”门房抬脚要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一个青衫师爷撑着伞走来，
目光在二郎湿透的衣衫上停了停。“小子，你姓苏？”师爷问。“是。”“你爹叫苏大贵？
”“是。”师爷点点头，从袖中摸出张纸，抖开——正是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田契，
墨迹糊成一片。“县太爷说了，地界不清，作废。”师爷的声音尖细，像雨里划过的针，
“你爹没按手印，不算数。”二郎猛地抬头，眼里烧着两簇火。“我爹的手，
被你们的刀划烂了！”他吼出声，嗓子嘶哑，“他临死前还攥着这张纸！”师爷冷笑，
把田契揉成团，扔进雨里。纸团滚到二郎脚边，被泥水吞没。“刁民。”师爷甩袖转身，
“再闹，连你娘一起抓。”灯笼晃了晃，灭了。……夜更深，雨更冷。二郎跪在衙门外，
背脊笔直，像一株被雷劈过的槐树。泥水漫过膝盖，他却感觉不到疼。怀里，
那枚铜钱被体温捂得发烫。——三亩田，不是命，是债。
他忽然想起爹常说的一句话：“人穷志短，可地不欺人。你种什么，它就还你什么。
”雨声渐歇，天边泛起蟹壳青。二郎慢慢起身，膝盖发出脆响。
他弯腰捡起被泥水浸透的田契，小心地抹平，塞进贴身的衣袋。“爹，你信地。
”少年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我信人。”他转身，朝村子的方向走去。泥路尽头，
老槐树的枯枝在晨光里舒展，像终于抓住一缕生机。——雨停了，可路还长。
小结：雨线斜织，泥路冒泡，老槐抖枝如枯手乞讨。第2节：柴刀未落，
暖意先至晨雾像没滤干净的豆浆，浮在村口的土路上。苏二郎踩着泥，
鞋底“咕唧”一声拔出来，又陷进去，像被大地拽住脚踝。
他怀里抱着一捆昨日从山坳里拾来的枯枝，枝上还沾着夜雨，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胛骨生疼。
——疼好，疼才能让人记得自己还活着。“二郎，又去给你爹守坟？
”卖豆腐的老刘挑着担子，热气从纱布里钻出来，混着黄豆香。他咧嘴笑，露出两颗黄牙，
“昨夜那场雨，坟头怕不是又塌了半尺。”二郎没答，只把枯枝往肩上提了提。
木刺扎破虎口，血珠渗出来，顺着指缝滴在枯枝上，像给死人点朱砂。他低头舔了口，
铁锈味在嘴里炸开，竟比昨夜的霉饼多一分鲜活。老刘见他闷葫芦，摇摇头，
担子吱呀吱呀往村西去了。……坟在坡顶，孤零零一座新土包。二郎把枯枝架成井字，
掏出火石，咔咔几下，火星蹦到干叶上，“噗”地窜起火苗。火光舔着他青白的脸，
映得眼底那团黑更浓。“爹，我来了。”他盘腿坐下，
从怀里摸出两个拳头大的红薯——昨夜从里正家地窖外捡的漏网之鱼，皮上还沾着泥。
柴刀横搁在膝头，刃口缺了牙，却仍能照出火堆里扭曲的影。刀光一闪，红薯被劈成两半。
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混着土腥，钻进鼻腔。二郎忽然想起爹生前最爱吃烤红薯，
总说“甜到心里就不苦了”。可此刻，甜味却像一把钝刀，割得喉咙发紧。“哥！
”脆生生的喊声从坡下传来。阿囡颠颠地跑上来，小辫子散了，像两撮枯草。
她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渍透出来，在晨光里发亮。“娘让我带的。”阿囡蹲下来，
把纸包一层层剥开，里头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粟饼，边缘还留着牙印——是娘的。
二郎喉结滚了滚，把红薯最软的部分掰给她：“吃这个，甜。”阿囡摇头，把粟饼掰成两半，
大的那块推回来：“娘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吃饱。”顶梁柱？
二郎盯着火堆里噼啪炸开的柴，忽然觉得可笑。他连一根像样的房梁都买不起，拿什么顶？
——可阿囡的眼睛太亮，亮得他不敢说不。……“哟，这不是苏家二郎吗？
”坡下传来尖细的笑声。苏家旁支的苏老四叼着根草茎，晃着膀子上来，身后跟着两个闲汉，
“守坟呢？啧啧，可怜见的，连个纸钱都不烧。”二郎没动，柴刀却往火堆里推了推，
刃口映着晨光，寒光一闪。苏老四瞥见，脚步顿了顿，
转而又笑：“听说你爹的田契被县太爷撕了？哎，早劝你娘改嫁，偏不听……”话音未落，
二郎猛地起身。柴刀带起一蓬火星，溅到苏老四的布鞋上，烫得他嗷一声跳开。
阿囡吓得往哥哥身后缩，小手攥紧他衣角。“嘴放干净。”二郎声音不高，却像磨过刀石。
苏老四脸色青白交加，最终啐了一口：“有种！三日后族里分地，看你还能不能横！
”人影远去，坡顶只剩火堆里枯枝的爆裂声。二郎低头，
发现阿囡正用袖子给他擦刀——袖口沾了血，是方才他起身时划破的虎口。小姑娘动作笨拙，
却认真得像在擦一件珍宝。“哥，”阿囡忽然开口，“分地那天，我们能分到柿子树吗？
”二郎一怔，火光在他眼里跳了跳。他想起爹说过，柿子树要种在向阳坡，三年才能挂果。
可三年……他低头看阿囡脏兮兮的小脸，忽然有了答案。“能。”他听见自己说，
“哥给你种十棵。”……火渐熄，余烬里躺着两个烤焦的红薯皮。二郎用树枝扒拉出来，
焦黑的外皮一捏就碎，露出里头琥珀色的肉。他掰下一小块塞进阿囡嘴里，小姑娘眯起眼，
像只偷到油的小鼠。“甜吗？”“甜！”阿囡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比娘做的粟饼甜。
”二郎笑了，眼角细纹里夹着灰。他抬头，坡下苏家村的炊烟一缕缕升起来，混着晨雾，
像一幅未干的水墨。远处，里正家的老黄牛“哞”了一声，声音穿过田野，惊起一群白鹭。
——活着的人，总得种点什么。他把柴刀插进土里，刀柄朝东，像插下一根无形的桩。
红薯的香气还在风里飘，混着血腥与土腥，竟成了此刻最踏实的味道。
小结：炊饼滚泥成芝麻饼，孟宇轩趴地像大号红薯。第3节：柴刀映寒光，
红薯冒热气雨过天青，坡顶的风带着湿土味，像刚揭锅的番薯，又甜又腥。
二郎把最后一块炭火踩灭，鞋底“滋”地冒出一缕白烟。阿囡坐在坟头，小手托腮，
盯着那柄插在地里的柴刀。刀背缺了口，刃口却亮，像一线冰湖裂开的晨光。“哥，
刀能砍柿子树吗？”“先砍荆棘，再砍命。”他说得轻，像在哼走调的曲子。阿囡听不懂，
只觉得哥哥今天说话像爹——爹生前也这么哼，哼着哼着就把苦日子哼过去了。风掠过，
草叶上的水珠滚下来，砸在刀锋，“叮”一声碎成八瓣。二郎弯腰拾起那半片烤焦的红薯皮，
指腹捻了捻，焦黑下露出金黄，像裹着火的月亮。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县衙外跪到麻木的膝盖，
想起师爷把田契揉成团时，纸屑擦过耳边的声音——嗤啦，比刀划破布还难听。“哥，我饿。
”阿囡扯他衣角，声音软得像刚冒芽的豆苗。二郎把焦皮塞进自己嘴里，苦得发涩，
却笑着从怀里掏出另一颗小红薯——拳头大，皮上还沾着坟头土。“烤这个。”他重新拢火，
枯枝噼啪，火星子跳到阿囡的辫梢，她“呀”地一声拍灭，指尖烫出红点，
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火光照着两张脸，一张灰扑扑，一张脏兮兮，却像两口小锅，
咕嘟咕嘟煮着希望。坡下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湿泥里，“咕唧咕唧”，
像谁在嚼带筋的腊肉。“二郎，可算找着你！”里正苏伯拎着半袋糙米，气喘如牛，
“族里明日分地，老四那伙人要使坏，你……”话到一半，他看见插在土里的柴刀，
刀尖对着东方，刃口映着火，像一截不肯熄灭的晨光。苏伯咽了口唾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