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彩换了件衣服站在落地镜前,欣赏着自己。
一头浓密的、带着天然微卷的栗棕色长发,被精心梳理成两个低低的双马尾,松松地垂在肩头,发梢俏皮地卷曲着。
发根处别着两枚小巧的、草莓形状的红色亚克力发卡。
标准的娃娃脸,皮肤白皙细腻,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让人联想到刚剥壳的水煮蛋。
小巧的鼻梁挺翘,鼻尖微微泛着健康的粉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圆圆的,非常大,眼尾微微下垂,瞳仁是极其清澈的浅褐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像两颗浸润在蜜糖里的玻璃珠。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忽闪忽闪的,轻易就能激起旁人的保护欲。
她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奶油白色连帽卫衣,帽子上缀着两只毛茸茸的熊耳朵,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牛仔背带裤,裤脚随意地卷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
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有点旧的粉紫色帆布鞋,鞋带系得歪歪扭扭。
整个人看起来娇小、无害,像橱窗里最精致可爱的洋娃娃,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这些颜色搭配出来的暖心感,陈彩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尘埃味、楼下飘来的饭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气息——这是现实世界最基础的底色,一种混合的、难以名状的“生活灰”。
她需要出去透透气,也需要喂饱自己。
画布上的战争结束了,现实中的胃却在咕咕***。
陈彩踏下楼梯,午后的阳光透过楼道尽头的窗户,斜斜地洒在她身上。
站在光晕里的陈彩,看起来像一颗刚从糖果盒里滚落出来的、裹着精致糖霜的软糖。
她推开通往街道的单元门,踏入街道的瞬间,陈彩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讨厌出门,尤其是这么刺眼的颜色冲击着她。
她的世界,从来不是由简单的物体和声音构成。
每一个映入眼帘的事物,首先在她意识中炸开的,是它们的颜色,精确到近乎苛刻的颜色名称,带着它们独特的质感、情绪和生命力。
水泥灰带着日晒雨淋的斑驳和无数鞋底摩擦留下的细小划痕,道路边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混合绿,嫩芽黄绿,深橄榄绿,翡翠绿,鼠尾草绿,灰褐,深赭石。
荧光柠檬黄车架,配上“哑光黑的后备箱,外卖员疾驰而过时,带起雾蒙蒙的米白。
这些颜色名词如同无声的咒语,在她心湖中快速掠过、沉淀、分类。
它们不仅仅是视觉信号,更带着各自的“重量”和“温度”。
这是她无法关闭的天赋,也是她与这个世界沟通的独特方式。
世界在她眼中,就是一幅巨大无垠、永远在流动变化的画布。
她习惯性地在心底为所见的一切“调色”、“命名”,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掌控感和归属感,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她才能真正“理解”这个纷繁复杂的现实。
此行目的地是街角那家小小的“好邻居”便利店。
店主王姨是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笑容和蔼的女人。
看到陈彩推门进来,风铃叮当作响,王姨立刻从收银台后抬起头,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哟,小彩来啦!
今天想吃点啥?
阿姨新进了你上次说好吃的那个咖喱包,热乎着呢!”
王姨大概是陈彩在现实世界里接触最多、也最像“亲人”的存在。
王姨记得陈彩喜欢的零食口味,会在她长时间没来时念叨两句,下雨天会塞给她一把旧伞。
对陈彩来说,带着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她会在王姨面前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的、有点迷糊的可爱小姑娘,这是她为数不多愿意暂时卸下内心复杂色彩世界的时刻。
陈彩在“好邻居”便利店里挑选着午餐,在王姨的笑容下腼腆的拿了几包泡面结账。
推开单元门,楼道里那熟悉的混合气味再次包裹了她。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些。
刚才街道上那些过于喧嚣、毫无章法的色彩冲击,像一场没有指挥的交响乐,在她敏感的感官里留下了嗡嗡的回响。
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每一次出门都像被迫潜入一片色彩混乱的深海。
陈彩安静的看着水蒸气,这是少有的颜色,宁静而安好。
过了一会,泡面也变成了诱人的颜色。
关掉炉火,嗡鸣声戛然而止,画室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宁静。
只剩下汤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细小气泡的声响,如同大地深处安稳的脉搏。
陈彩端着盛在“温润月白”瓷碗里的泡面,走到窗边坐下。
她拿起木筷,挑起面条,小心地吹散那“灼热的蒸汽白”。
就在她准备将第一口温热的食物送入口中,用这份简单熨帖饥肠辘辘的胃袋时——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毫无预兆的电话***,如同冰冷的玻璃碎片,猛地刺破了由水汽和食物香气共同编织的宁静结界!
陈彩的手一抖,筷子上的面条差点滑落回碗里。
她那双圆圆的,像浸润了蜜糖的琥珀玻璃珠般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因突如其来的惊吓而微微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跳了一下。
电话?
谁会给她打电话?
她的社交圈贫瘠得像沙漠。
***持续响着,单调、执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它粗暴地打断了水汽的舞蹈,驱散了食物的暖香,将那片刻的岁月静好碾得粉碎。
她放下筷子,眉头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隐隐的不安,站起身。
陈彩摸索着,手指在浅蓝色牛仔布的口袋里触碰到冰凉的塑料和玻璃。
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跃着一个没有存储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谁?
推销?
诈骗?
还是……她握着手机,指尖能感觉到机身的震动和那持续不断的、***带来的轻微麻意。
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没有立刻接听,也没有挂断。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犹豫。
***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固执地响彻了七八声,仿佛在挑战她的耐心。
最终,在***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陈彩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
“喂?”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软糯,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警惕。
那双清澈的浅褐色眼眸,在昏暗中锐利地眯起。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之后,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公事公办口吻的男声:“请问是陈彩陈小姐吗?”
“是我。
您哪位?”
陈彩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里是‘墨痕画廊’,我是林先生的助理,周铭。”
对方语速平稳,“林先生让我通知您,原定下周交付给‘城市印象’主题展的那幅《雨巷晨光》,策展方希望能提前两天送过去布展调试灯光。
时间比较紧,您看明天方便送过来吗?”
墨痕画廊。
林先生。
周助理。
《雨巷晨光》。
这些名词瞬间将陈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被打扰的不悦感并未完全消散。
原来是为了工作。
那幅《雨巷晨光》是她几个月前完成的一幅相对“温和”的作品,描绘的是老街雨后的清晨。
林先生一首说这幅画比较“安全”,适合参加这类大众主题展。
“明天?”
陈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为难,目光扫过覆盖着《受刑者》的画布,“那幅画……我需要检查一下画框是否牢固,而且……” 她想找个合理的借口拖延一下。
明天?
她还没从《受刑者》的创作余波中完全恢复,。
“陈小姐,时间确实很赶。”
周助理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那份“钢蓝”的硬度似乎又加重了一分,“策展方那边要求很明确,布展排期都定死了。
林先生的意思是,请您务必克服一下困难。
如果实在不方便,我们可以安排人明天上午过去取。”
“安排人来取?”
陈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心头掠过一丝抗拒。
她不喜欢陌生人进入她的画室,这里是她最私密的堡垒,充满了未干的画作、散落的颜料和只属于她的色彩秘密。
“是的。
如果您觉得没问题,我这边就安排司机和助理明天上午十点左右过去您画室取件,您看可以吗?”
周助理步步紧逼,语气礼貌却不容商量。
陈彩沉默了几秒。
她讨厌这种被安排的感觉,讨厌现实事务如此粗暴地挤占她修复自我的时间。
但她更不愿意让陌生人踏入她的领地。
权衡之下,她选择了妥协。
“……不用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自己送过去吧。
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可以吗?”
她需要一点缓冲时间。”
“下午两点,墨痕画廊。
好的,我会转告林先生。
麻烦您了,陈小姐。”
周助理得到确认,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丁点,但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距离感,“再见。”
“再见。”
陈彩挂断了电话。
“嘟——”忙音响起,画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那份被***和水汽共同营造的宁静安好,己经荡然无存。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心头那份被打扰的烦躁和被迫处理俗务的无奈挥之不去。
她走回矮几边,看着那碗己经不再冒热气、颜色也微微沉淀、显得有些冷却的酱褐的泡面,顿时没了胃口。
刚才还觉得温暖熨帖的食物,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有点油腻和廉价。
电话带来的现实压力是如此沉重。
画廊、交稿、布展、林先生的“钢蓝”意志……这些她平时尽量逃避的东西,此刻清晰地横亘在她面前。
光是想想,就让她感到一阵疲惫。
她颓然地坐回沙发,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
熊耳朵卫衣的绒毛蹭着她的脸颊,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