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的旧时光

林微第一次见到沈砚，是在搬家那天的午后。

老式居民楼的楼道狭窄得像条通风管道，她抱着最后一个纸箱往上挪时，三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男人穿着沾满油彩的旧T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

他手里捏着支画笔，颜料蹭得指节都是青灰，看见她卡在楼梯转角，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下。

“需要帮忙？”

他的声音和这栋楼的木地板一样，带着点陈旧的哑。

林微脸一热，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能行。”

话音刚落，纸箱底突然裂开道缝，里面的书哗啦啦滚出来，最上面那本《小王子》停在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指尖的钴蓝色颜料在米白色封面上印了个浅淡的点。

“西楼？”

他问，视线扫过她汗湿的额发。

“嗯，刚搬来。”

林微窘迫地蹲下去捡书，听见他脚步声下楼，以为他要走，却见他弯腰抱起了那个破纸箱，几步就踏上西楼，轻轻放在她家门前。

“谢谢……沈砚。”

他报上名字，没多话，转身回了三楼。

门关上时，林微听见里面传来铅笔划过素描纸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后来林微渐渐摸清了沈砚的作息。

他昼伏夜出，白天整栋楼静得只能听见他画室里偶尔传来的、调和颜料的叮叮声；到了深夜，她伏案写作业时，总能透过窗户看见三楼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窗帘上印着个模糊的、握笔的影子。

她知道他是个画家，却从没见过他的画。

他的画室门永远关着，门缝里偶尔飘出松节油的味道，清苦又凛冽，像他本人一样，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们的交集稀薄得像层雾。

有时在楼下的便利店碰到，他买两罐黑咖啡，她拎着一袋速食面，点头示意便擦肩而过；有时她深夜被难题困住，趴在窗台上透气，会看见他背着画板从外面回来，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口袋里露出半截画纸的边角，隐约是夜空的靛蓝。

唯一一次稍微深入的交谈，发生在一个暴雨天。

林微忘了带伞，被困在公交站，雨幕里突然出现一把黑色的大伞，伞骨上还挂着片枯叶。

沈砚站在她身边，半边肩膀露在雨里，颜料染脏的牛仔裤裤脚全湿了。

“去画室避会儿？”

他问，目光落在她滴水的发梢。

他的画室比想象中整洁。

画架上绷着张半成品，是楼道里那株快枯死的绿萝，被他画得带着种倔强的生机。

墙上贴满速写，大多是旧楼里的场景：二楼阿婆坐在门口择菜，顶楼的猫蜷在晒衣绳上，还有……她某次趴在窗台上打哈欠的侧影，铅笔线条轻得像梦。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移开视线：“你画得真好。”

沈砚正往杯子里倒热水，闻言动作顿了顿：“随便画画。”

“以后会开画展吗？”

他递水的手停在半空，窗外的雷声轰隆滚过，他看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轻声说：“也许吧。”

那天的雨下到后半夜才停。

林微离开时，他塞给她一把伞，还是那把挂着枯叶的黑伞。

她后来发现，伞柄内侧刻着个极小的“砚”字。

她在那栋旧楼里住了两年。

两年里，她看着沈砚的画从楼道的日常，渐渐变成更广阔的风景——他开始背着画板出门，有时几天不回来，回来时身上带着山野的草木气，或是海边的咸腥味。

他画稿上的签名，从最初模糊的涂鸦，慢慢变成清晰的“沈砚”。

高考结束那天，林微抱着录取通知书站在他门口，想告诉他自己要去法国学设计了。

门没关严，她看见他正对着一幅画发呆，画上是个女孩的背影，扎着马尾，站在旧楼的夕阳里，手里攥着一把黑色的伞。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刚要敲门，他却突然烦躁地将画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那天，她终究没敢开口。

出国前一晚，林微把洗干净的伞挂在他门口，下面压着张纸条，写着“谢谢”。

第二天清晨，搬家公司的车停在楼下，她最后看了眼三楼的窗户，窗帘紧闭，像从未有人居住过。

飞机起飞时，城市在云层下缩成一块模糊的拼图，林微望着窗外，突然想起沈砚画里的绿萝——原来有些告别，是悄无声息就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