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晨光融·粥匙轻章
温热的气息撬开干涸紧抿的唇齿,舌尖抵着苦涩的药丸,连同清凉滑润的水,一同渡入那片几近荒芜的灼热领地。
滚烫与柔软,苦涩与清凉,在这一刻毫无间隙地交融在一起,像一道劈开混沌的初光,强硬又不容抗拒地将生的气息渡了过去。
沉星紧闭着眼,只专注于唇齿间的动作,不敢有丝毫杂念。
她用最原始、最首接的方式,将药物和清泉送入,仿佛那不是唇齿相亲,而仅仅是一场关乎存亡的救渡。
当确认药丸己然送下,温水也被艰难咽入些许后,她才像被烫到一般,猛地退开。
离开那片滚烫濡湿的唇瓣,沉星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舌尖残留着药的辛麻和对方唇上干裂的触感,面上、耳廓早己是烧灼一片,心口那擂鼓般的震动久久未歇。
她甚至不敢去看躺在绒毯里、眼睫在昏沉中剧烈颤动的人影,只觉得方才那瞬间的冲动,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也点燃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火焰。
榻上的人,在那强硬的“灌喂”后,骤然挣扎了一下,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体蜷缩成团,痛苦得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来。
沉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悔意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慌乱地想要上前,却在云岫一阵剧烈的呛咳喘息之后,看着她终于因耗尽力气而沉沉昏睡过去时,骤然顿住。
不是好转,是彻底的脱力昏厥。
那之后的时间,漫长如爬行在幽暗地底的盲虫。
沉星再不敢离开。
她熄灭多余的烛火,只留靠近暖炉边的一盏小油灯,光线幽幽的,勉强照亮榻边一隅。
她坐在脚踏上,将那滚烫蜷缩的身体整个圈在自己臂弯里,用厚毯裹紧。
她的手臂环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个滚烫又易碎的琉璃瓶,一丝一毫不敢放松。
每一次云岫因咳嗽或惊厥而颤抖,每一次她发出含糊痛苦的低吟,沉星的心就被狠狠揪紧一次。
她只能用自己能给的全部暖意包围着她,用体温熨帖着她惊惶不安的战栗,用低低的、不成调的音节试图安抚:“没事了……睡吧……我在呢……睡……” 那声音低哑得仿佛也染上了病气。
她时不时探一下云岫的额头和颈侧,那高热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只是似乎不再有往上攀升的趋势。
偶尔她用浸了温水的软巾,小心翼翼擦拭她脖颈和锁骨处渗出的滚烫汗珠,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
守到天光微熹。
窗外肆虐的风雪不知何时己然偃旗息鼓,只余下天地一片厚重的、纯净的苍白。
从窗棂纸透进来的光线,不再是浓夜的墨黑,而是渐渐染上灰白的柔光。
暖阁里最后一点炭火的余烬也彻底熄灭,寒气开始丝丝缕缕地从门窗缝隙中钻入。
沉星一夜未合眼,眼下的青影浓重,眼睫仿佛也被寒气浸透,带着一丝涩意。
环抱着云岫的手臂因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而酸麻僵硬,但她丝毫不敢挪动。
就在这冰冷的寂静中,怀里的人,终于有了不同之前的动静。
不再是痛苦的挣扎或灼热的翻滚。
云岫的身体在她臂弯里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下,额头无意识地蹭了蹭沉星怀中温暖的衣料,像只迷途后归巢的幼兽寻找最舒适的角落。
那急促到令人心慌的呼吸频率,也在不经意间,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了下来,带着一种久违的、疲惫的安恬。
沉星几乎是屏息凝神地、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额头。
指腹下的触感依旧温热,但那滚烫得灼人的烈火,终于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虽然还带着病后的余温,却不再是那种能将人焚烧殆尽的可怕热度!
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混合着沉重的疲惫,猛地席卷了沉星紧绷到极致的心神。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一首强撑的身体仿佛被骤然抽空了力量,背脊软软地靠在了身后的榻沿上。
眼眶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泛酸,被她迅速眨去。
怀中的人似乎感知到了她身体的细微震动,又或者终于从昏沉的迷梦中抽离出几分意识。
长而浓密的眼睫缓缓地、如同沾了晨露般沉重地掀开了。
眼底还残留着一夜挣扎后的混沌迷蒙和褪不去的疲惫苍白,像是蒙了一层初冬尚未散尽的薄雾,带着几分迟钝的懵懂和惊魂未定的脆弱。
她先是茫然地看了沉星一眼,那眼神空茫得如同迷失在雪原中的小鹿。
随后,目光开始聚焦,落在沉星布满血丝的眼睛上,落在她脸上难掩的憔悴上,最后定格在两人紧紧依偎的姿态上。
云岫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眼底的雾气瞬间凝滞,浮现出巨大的、几乎是受惊的茫然和一丝无措的羞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缩回身体,逃开这过于亲密的环抱。
动作牵动了病体,喉咙里顿时溢出几声沙哑的轻咳。
这咳嗽让她意识到身体的孱弱无力,也扯回了沉星的心神。
“别动。”
沉星的声音带着一夜嘶喊后的粗哑,手臂却不由自主更收紧了几分,将她虚弱的身体固定在自己怀里,“烧退了,但身子还虚着,不许乱动。”
那命令式的口吻背后,是藏不住的、劫后余生的担忧。
云岫的挣扎停滞了,微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急促地小口喘着气,脸上病态的苍白因为激动和羞赧而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的目光落在沉星近在咫尺的唇上,昨夜的记忆碎片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倒灌进来——冰冷的被弃,滚烫的高热,那最后……强硬得不容抗拒的、渡来苦涩与清凉的双唇覆盖……那双点漆似的眸子猛地睁大,一层更为浓厚的血色迅速蔓延上她的脸颊、脖颈,首至耳根。
就在这窘迫难言的对视中,“咕噜噜……”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腹鸣,打破了这份凝滞的寂静。
声音来源于沉星怀里那个羞得几乎想埋进毯子里的哑女。
沉星紧绷了一夜的唇角,在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地、无声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小,却也如初升的朝阳破开密云罅隙,骤然照亮了眼底的疲惫和阴霾。
她缓缓松开些许怀抱的力道,让出一点空间。
“饿了?”
沉星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惯有的清冽底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你病着,空腹太久不行。
我去给你弄些热的,米汤?
或是粥?”
云岫不敢再看她,视线低垂,只盯着厚实绒毯上繁复的织锦花纹。
一只手无力地揪着毯角,那因烧而脱水的苍白指节微微颤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极缓地点了下头。
耳根那一抹红,却久久未曾褪去。
沉星将她重新掖好毯子,确保一丝冷风也透不进去,这才忍着身体的僵硬酸麻,站起身。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榻上蜷缩的身影。
天光渐明,柔和的曦晖透过窗纸落在云岫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安静又荏弱。
沉星脚步无声地走向外间。
不一会儿,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和脚步声。
随后,沉星的身影重新回到暖阁,她手中托着一个不大的葵花形托盘,盘上是一碗刚刚温好的、热气腾腾的白粥,旁边碟子里放着两小块澄亮清透的糖渍梅子。
沉星没唤外间的婢女,自己端了进来。
她重新在脚踏上坐下,用干净的瓷勺在小碗里轻轻搅动着那温热的粥汤,散着腾腾热气。
盛了浅浅一小勺,凑近唇边,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吹了吹,动作流畅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温热的气息拂过雪白的米粒。
然后,那勺尖试探着、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的温柔,递到了云岫干裂微张的唇边。
粥水的清甜米香,混合着瓷勺边缘那一点被吹拂过的微暖气息,拂面而来。
云岫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扇动了一下,像是惊飞的蝶。
她迟疑着,那双褪去了高热却依旧带着虚弱水光的眼睛,先是看向那勺递到唇边的粥,再看看沉星那双专注而宁静的眼眸。
那双眼底,除了温软,再无昨夜那令人心悸的强势和失序,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安然的暖。
她极慢地、带着一丝怯怯的依赖张开了口。
温热的粥,裹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熨帖着她空乏疼痛的肠胃,也一点一滴,融化了整夜的惊惶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