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缜跟着母亲陈氏,用独轮车推着几匹粗布往摊位走。
道旁的柳树枝条刚抽出嫩芽,却抵不住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卖麦芽糖的敲着铜锣,耍猴人举着彩旗,还有几个婆子围在卦摊前,听着瞎子先生摇头晃脑地说着"天机"。
"阿缜,看好布,别让人顺走了。
"陈氏用木槌把竹席钉在摊位西角,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颤,"这匹蓝印花布要是能卖出去,娘便可以给你改善生活了。
"范缜刚应了声,突然听见东边传来骚动。
人群如潮水般往土地庙方向涌去,惊得卖豆腐的张老汉打翻了木桶,雪白的豆腐滚了一地。
"出啥事了?
"陈氏拽住个慌慌张张的路人,是村里的王老五。
"李员外正在讲天罚呢!
"王老五擦着汗说,"王家小子被雷劈啦!
就是王家绸缎庄的少爷,听说浑身焦黑,当场就没气了!
"范缜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王景琰前几日还说要跟父亲去江陵进货,此刻却......来不及多想,他拨开人群往里挤。
腐臭味、汗酸味混着香烛味扑面而来,等他终于挤到前排,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土地庙前的空地上,王家的青砖瓦房焦黑一片,房梁歪歪扭扭地悬着,还在冒着青烟。
人群中央,李员外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袍,手持桃木杖,三角眼扫过众人:"诸位看见了吧?
这王家小儿平日里对父母恶语相向,昨日竟把老父推倒在地!
"他突然提高声调,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这不,当夜雷公就降下天罚!
这就是不孝的下场!
""老天爷有眼啊!
"人群中响起哭喊声。
王老汉瘫坐在地,抓着焦黑的房梁痛哭:"我儿死得冤枉......他向来孝顺,怎么会......"王老汉的妻子在一旁哭得几乎晕厥,几个邻居手忙脚乱地搀扶着。
"冤枉?
"李员外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纸,"前日我就劝过他,让他在土地庙前焚香谢罪,可他偏不听!
说什么这些都是迷信!
现在好了,遭了报应!
"符纸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朱砂画的雷电纹路格外刺眼。
范缜握紧拳头往前迈了一步:"李员外,雷劈屋子却不劈人,难道天公也会看错?
而且昨夜雷声虽大,却没下几滴雨,哪有这样的雷暴?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身上。
李员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这小儿懂什么!
雷公专劈不孝之人,这是上天的警示!
去年隔壁县的张屠户,不也是因为打了老娘,被雷劈得尸骨无存?
"张屠户的老母亲也在人群中,闻言又哭了起来。
"如果雷罚真的存在,"范缜指着集市上林立的避雷器——那是去年官府统一安装的,"这些铁杆子岂不是都该被劈烂了?
铁能引雷,这和人的善恶有什么关系?
上个月西街的刘铁匠,铁铺里全是铁器,也没见遭雷劈!
"刘铁匠正好在附近,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的铁铺方向。
"妖言惑众!
"李员外身后闪出个巫祝,头戴鹿角冠,脸上画着诡异的符咒,是附近有名的神棍刘半仙,"小小年纪,竟敢质疑天命!
雷公的心思,岂是你能揣测的?
"他突然跳起大神,口中念念有词:"雷公在上,降下天罚......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见识见识!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卖馒头的赵大娘被人撞倒,蒸笼里的馒头滚了一地。
范缜却站在原地,看着巫祝袖中若隐若现的引线——那分明是用来制造"天雷"的火石装置。
他想起《阴阳谶纬》里记载的机关术,心里渐渐有了底。
"轰隆!
"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劈下,正好击中集市中央的避雷器。
耀眼的电光中,范缜看见巫祝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可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避雷器底部的青砖突然翻转,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散落着账本、符纸,还有半块刻着李员外私印的玉牌。
"这、这是污蔑!
"李员外脸色煞白,想要去抢暗格里的东西。
范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李员外,这些账本里记着你每月从巫祝那里收的供奉,还有你们用火药伪造天雷的记录!
上个月十五,你们在土地庙试验新制的雷火弹,炸伤了卖菜的孙三,这些都写得清清楚楚!
"孙三本人就在人群中,手臂上还留着伤疤,闻言立刻站出来。
"没错!
就是他们干的!
"孙三喊道,"那天他们说在做法,结果炸伤了我,还给了我五文钱封口!
"人群炸开了锅。
王老汉冲上前揪住李员外的衣领:"原来我儿是被你们害死的!
我儿去江陵进货,根本没和你起过冲突!
你还我儿子命来!
"王老汉的几个本家兄弟也围了上来,个个怒目圆睁。
"放开我!
"李员外拼命挣扎,"你们这些贱民,敢动我?
我和县令大人是故交!
""且慢!
"一声清喝传来。
高夫子拄着拐杖挤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衙役。
老先生举起手中的册子:"我己查明,王家的屋子是因线路老化起火,与雷击无关。
至于这些人......"他指向李员外和巫祝,"私设祭坛,骗取民财,按律当斩!
他们还勾结山贼,抢夺过往商队,这是他们的密信!
"高夫子身边的几个书生也纷纷点头,他们是跟着高夫子一起来的。
巫祝见势不妙,突然掏出一把符纸撒向天空。
符纸瞬间燃起,在空中组成狰狞的鬼脸。
人群惊恐尖叫,西散奔逃。
卖针线的钱氏妇人被踩掉了鞋子,抱着孩子哭嚎。
范缜却想起《阴阳谶纬》里的记载,抓起摊位上的粗布,蘸满水缸里的水,朝着鬼脸甩去。
"滋啦"一声,火焰熄灭,露出巫祝藏在符纸后的硫磺粉装置。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两人按倒在地。
李员外被拖走时,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是乡绅!
你们不能......我要告到太守那里!
"他的管家和几个家仆想上前,却被衙役拦住。
雨不知何时停了。
范缜蹲下身,捡起一本烧焦的账本。
灰烬中,"月例银三百两"的字迹依然清晰。
他想起母亲为了织一匹布,在油灯下熬红的双眼;想起王景琰说过"读书是为了明理",突然觉得手里的布变得格外沉重。
"阿缜!
"陈氏挤过来,眼眶通红,"你没事吧?
刚才吓死娘了!
你怎么敢和李员外对着干,他可是地头蛇!
"范缜抬头,看见破庙的老住持站在人群外,朝他微微点头。
老住持身旁站着几个香客,都在小声议论着刚才的事。
远处,王家的废墟上升起袅袅炊烟,王老汉正在收拾残砖断瓦,旁边还有几个邻居在帮忙,包括张老汉、周老头这些平日里和善的人。
集市渐渐恢复了喧闹。
范缜帮母亲重新支起摊位时,发现许多人围了过来。
一个妇人摸着蓝印花布,小声问:"这布......能赊吗?
家里的被子该换了。
孩子他爹去年走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
"这妇人是村里的吴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
范缜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位婶子,"王景琰从人群中钻出来,手里还拎着药箱,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我替她付了。
这是我在江陵进的药材钱,刚好够。
"他转向范缜,眼中闪着光,"多亏你,我才能捡回一条命。
那天我根本没去江陵,是李员外派人把我绑了,想伪造我被雷劈死的假象,吞并我家绸缎庄。
绑我的是李员外的两个家丁,我认得他们!
"王景琰这话一出,旁边几个知道内情的伙计也纷纷作证。
李员外的罪行更加确凿。
夕阳西下时,范缜推着空车往家走。
车辕上挂着几串铜钱,叮当作响。
母亲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晚要做顿好的:"家里还有点小米,再煮点野菜,给你补补。
你今天可真是......"范缜却望着天空中被晚霞染成金色的云朵,想起李员外被带走时惊恐的眼神,想起巫祝装置里那些精心设计的"天雷"。
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暗格",等着人去揭开。
而他手中的《阴阳谶纬》,或许就是打开这些暗格的钥匙。
路过土地庙时,他看见几个孩子正在清理残留的符纸,嘴里还哼着童谣。
范缜嘴角微微上扬,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这时,高夫子从后面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缜,好样的!
以后遇到这样的事,还要勇于站出来。
""嗯!
"范缜用力点头。
"不过,也要注意安全。
"刘夫子叮嘱道,"李员外虽然倒了,但他的势力还在,以后行事要小心。
""我知道了,夫子。
"说话间,他们路过李员外的宅院,只见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衙役,里面隐约传来争吵声,似乎是李员外的家人在收拾东西。
回到家,母亲己经把饭做好了。
虽然只是小米粥和野菜,但范缜吃得格外香。
饭后,他拿出《阴阳谶纬》,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研读。
书中关于机关术和自然现象的解释,让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第二天,范缜去集市上,发现人们谈论的都是李员外和巫祝的事。
大家对范缜都刮目相看,不少人主动和他打招呼。
卖肉的赵屠户也一改往日的态度,还多给了他一块肉。
"范缜啊,以前是我不对,"赵屠户说,"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连李员外都敢斗。
""赵大叔,这都是应该的。
"范缜谦虚地说。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全结束。
几天后,李员外的儿子从外地回来,带着一群人来找范缜麻烦。
他们堵在范缜家门口,嚷嚷着要报仇。
"范缜,你这个小杂种,敢动我爹!
"李公子嚣张地说,"今天不把你打一顿,我就不姓李!
"范缜毫不畏惧地站出来:"你父亲作恶多端,被官府抓走,是罪有应得!
""少废话,给我上!
"李公子一声令下,手下的人就冲了上来。
就在这时,王景琰带着一群伙计赶到,刘夫子也带着几个学生来了,还有村里的里正和一些村民。
大家齐心协力,把李公子等人赶跑了。
"范缜,你没事吧?
"王景琰关心地问。
"我没事,多谢大家帮忙。
"范缜感激地说。
"跟我们还客气什么,"里正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
"范缜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