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辰攥着书包带的手心又沁出些汗,书包上洗得发白的卡通图案被捏得皱巴巴的——他知道,奶奶肯定在厨房等着了。
厨房的门果然没关严,“滋啦——”的炒菜声裹着葱花和猪油的香味钻出来,混着奶奶含混的念叨:“这小兔崽子,太阳都落坡了,影影都没一个……”他踮着脚扒住门框往里瞅,奶奶正背对着他颠锅,蓝布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渍,后颈的银发被顶灯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银。
铁锅在她手里转得轻巧,青菜叶在热油里“滋滋”翻卷,边缘都炒得发绿了,眼看就要出锅。
“这么晚了你还知道回来?”
奶奶的声音从油烟里钻出来,手里的铁铲在锅边敲得“当当”响,锅沿的水珠被震得跳起来,却没回头看他。
刘浩辰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脚趾在鞋底抠着地砖缝——那缝里还卡着半片早上掉的饼干渣。
“这个……嘛,晚上和林仔玩弹珠,赢了他好几个玻璃的,一高兴就……就忘了看太阳。”
“小兔崽子,就你理由多。”
奶奶把炒好的青菜盛进白瓷盘,翠绿的菜叶上还沾着几粒蒜末。
转身时手腕一扬,锅铲在他胳膊上轻轻敲了下,力道轻得像羽毛扫过,“去洗手。
灶上给你留了鸡蛋羹,蒸得嫩乎乎的,用勺子一舀能颤三下,再磨蹭就凉透了,香油都浮不起来了。”
搪瓷碗里的鸡蛋羹果然颤巍巍的,用勺子轻轻一碰就晃悠,上面淋的香油结成小小的油星,混着酱油的咸香,是刘浩辰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以前他总嫌奶奶给的香油少,每次都要盯着她多滴两滴才肯罢休,今天却握着勺子半天没动——王婉红樱桃似的眼睛总在眼前晃,她接过橘子糖时,指尖的温度好像还留在他手背上,软乎乎的,带着点汗湿的潮气。
橘子糖的甜香好像浸进了皮肤里,和鸡蛋羹的香味缠在一起,闷闷地堵在胸口。
他扒拉了两口米饭,米粒沾在嘴角都没察觉,忽然觉得嘴里的鸡蛋羹没那么香了,连平时最爱的锅巴——奶奶特意留给他的、边缘焦脆的那几块,都嚼不出滋味。
“怎么跟小猫似的?”
奶奶坐在对面喝粥,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眼睛上的细纹,“今天的鸡蛋羹没放虾皮,不爱吃?”
“不是不是!”
刘浩辰赶紧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热乎的蛋液滑进喉咙,烫得他缩了缩脖子,却没暖透心里那点发紧的地方。
他三口两口扒完饭,碗底的米粒都用勺子刮得干干净净,刚要端着碗去厨房,楼道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男人粗声粗气的骂骂咧咧,字眼糙得像磨破的砂纸,刮得人耳朵疼。
他手一抖,搪瓷碗在手里晃了晃,粥汁差点洒在裤腿上——那是条奶奶刚给补好的裤子,膝盖上还缝着块小熊补丁。
那声音太凶了,像巷口野狗打架时的低吼,一下就和王婉抽噎着说的“爸爸打我”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愣着干啥?”
奶奶放下碗走过来,粗糙的手掌在他头顶摸了摸,带着刚择完青菜的凉意,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别怕,是三楼的老王又喝酒了。
那男人刚搬来没几天,就没见他清醒过,每天怀里都揣着个酒瓶。”
她拉着刘浩辰的手腕往客厅走,另一只手扯下围裙,在他手背上擦了擦沾到的饭粒,围裙上的棉布蹭得皮肤痒痒的,“唉,可怜他那闺女,小小年纪跟着遭罪,昨天还见她蹲在楼道里捡别人掉的本子。”
“奶奶,您知道王婉吗?”
刘浩辰忽然抬头问。
他看着奶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客厅的灯光,像两盏暖融融的小灯笼,总是暖暖的。
奶奶的手顿了下,往楼梯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怕被人听见:“王婉就是楼下老王的闺女。
听楼下张婶说,他们是因为赌博欠了一***债才搬来的,以前在老家就不安生。
老王一喝酒就红眼睛,先是打老婆,后来他老婆跑了,就把气全撒在闺女身上,有时候半夜都能听见哭声。”
她叹了口气,捏了捏刘浩辰的胳膊,指腹蹭过他胳膊上的小疙瘩,“好了,这种事咱们管不了,少听少看,赶紧去写作业,明天还得上学呢。”
刘浩辰点点头,抱着书包回了房间。
书桌靠窗,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作业本上铺开薄薄一层,像王婉睫毛上没掉的泪珠,亮闪闪的。
他把铅笔攥在手里,笔尖在田字格里划了个歪歪扭扭的“三”,横画得像条蚯蚓,又赶紧擦掉——心里乱糟糟的,像被猫爪挠过,怎么也静不下来。
楼道里的骂声还在断断续续飘上来,间或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像是杯子碎了,又像是椅子倒了。
刘浩辰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三楼的窗户黑着,只有楼道那盏忽明忽暗的灯亮着,把楼梯扶手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歪歪扭扭的网。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爸妈,虽然在外地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可每次打电话都会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奶奶有没有累着”,奶奶更是把他宠得像块宝,鸡蛋羹里的香油总偷偷多放半勺。
可王婉呢?
她妈妈走了,爸爸只会打骂她,连颗糖都没人给她留吧?
说不定她连鸡蛋羹都没吃过吧。
脑子里的声音像只嗡嗡叫的蚊子,在耳朵边上绕来绕去:“刘浩辰你管她干嘛啊?
她家的事跟你有啥关系?
万一被她爸看见,说不定连你一起打一起骂,到时候奶奶还得带你去医院,这不是去碰钉子吗?”
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铁皮盒上——那是他装宝贝的盒子,盒盖都锈出了斑点。
冰凉的触感让脑子清醒了点,可那嗡嗡声好像更清楚了。
是啊,王婉的爸爸那么凶,刚才光听声音就让人发怵,自己一个七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呢?
说不定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可指尖刚碰到草莓糖的糖纸,王婉含着橘子糖流泪的样子就冒了出来——她咬着下唇强装没事,嘴唇都咬得发白了,羊角辫上还沾着点灰,像只被雨淋过的小鸟,缩在台阶上发抖。
“可是她也是受害者啊。”
他对着空气小声反驳,声音细得像根线,好像怕被那只“蚊子”听见,“我还有奶奶留鸡蛋羹,有奶奶疼,可王婉呢?
她连妈妈都不要她了,爸爸还总打她……”铁皮盒中的玻璃弹珠犹如灵动的小精灵,在月光的轻抚下调皮地滚了滚,碰撞着发出“叮咚”的轻响,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他的思绪飘回了从前,奶奶总是坐在藤椅上,一边给他剥橘子,一边对他念叨:“男子汉不一定非要长得膀大腰圆,能扛多少斤大米,心里得装着点别人。
就像书里写的关羽,人家为啥被人记着?
因为他行侠仗义,对兄弟忠心,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曾经的他懵懂无知,认为能在弹珠游戏中赢过所有小孩、能帮奶奶提动沉甸甸的菜篮子,便是男子汉的标志,然而此刻,他似乎恍然顿悟——看到他人落泪,能心生怜悯,能递上一颗糖,或许这也是男子汉的一种体现。
他小心翼翼地从书包侧袋里取出三国杀里的关羽卡牌,那是他用五颗玻璃弹珠跟同学换的,卡牌边角都被摸得发毛了。
他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指尖轻轻蹭过卡牌上关羽的红脸和长须,然后轻轻地将其放在手心,仿佛在感受着关羽那顶天立地的气概。
“奶奶说得没错,我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对着作业本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刘浩辰!
男子汉岂能眼睁睁看着别人难过?”
他把草莓糖紧紧地塞进裤兜,糖纸的棱角硌着大腿,像揣了块小小的暖宝宝,仿佛那是他守护的宝藏。
接着,他又搬来小板凳,踩在上面够衣柜上方那破旧的铁皮盒——那是奶奶给他存零花钱的地方。
他掀开盒盖,里面躺着几张皱巴巴的一块、五毛纸币,还有三枚亮晶晶的硬币,那是他攒了半年的财富,本来想用来买最新的三国杀卡牌的。
“起码我想去做,想去保护她。”
他用铅笔在田字格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太阳的光芒画得像头发丝,却宛如他那颗充满善意和温暖的心。
“明天给她糖,带她去巷口的小卖部,买她想吃的辣条和奶片!
让她知道有人愿意陪伴着她,不是一个人。”
窗外的月光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像洒了一地的碎银,宛如一盏明灯,照亮了那小小的太阳,散发出融融的暖意。
楼道里静谧无声,再也没有传来吵闹声,连远处的狗叫声都停了。
刘浩辰将铅笔轻轻放入笔盒,“咔哒”一声扣上盖子,心中那个原本沉闷的角落,此刻仿佛被一股清泉填满,变得踏实而又清亮。
他深知自己或许无法像关羽那样斩将杀敌,无法阻止王婉爸爸的打骂,无法成就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至少能够给她一颗糖,请她吃块奶片,告诉她有人愿意站在她身边陪着她,这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