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瑟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水泥砖缝。
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两道干涸的泪痕,像两道伤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难闻气味,那是隔夜饭、劣质消毒水和狭小空间中挤在一起的孩子们身上散发出的汗馊气混合成的,是这个孤儿院的独有的气味。
苏晚死死攥着一小块硬得硌手的窝头,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玉米面里。
胃里火烧火燎地疼,这是长期饥一顿饱一顿造成的,可与心里的痛比起来,这又根本不算什么。
这些日子,在梦里,反复上演着那撕裂心肺的一幕:姐姐苏晴在墙头最后回望的一眼。
那天的月光很惨淡,只能勾勒出她和一个瘦高男孩模糊的轮廓。
那个男孩也是这里的孤儿。
男孩的手紧紧拉着苏晴的手,用力一拽,两个身影就消失在高墙之外那片代表着自由却更显浓重的黑暗里。
铁门紧闭,苏晚死死的盯着大门的缝隙,还在幻想着什么。
可苏晴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
他们早就计划着逃跑,可一个男孩带着两个女孩逃跑,实在是太难了。
最后,苏晚还是被舍弃了。
“晚晚,姐姐…姐姐会回来接你的……” 苏晴以前总这么说,声音细细的,像风中随时会断的蛛丝。
苏晚每次都信,把那点微弱的希望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最暖的地方。
可现在,那点希望被苏晴亲手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连带着踩碎的,还有苏晚心里最后一点温热的念想。
她狠狠咬了一口窝头,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咽下去的时候像吞了一把沙子。
她用力咀嚼着,把所有的委屈、愤怒、被遗弃的痛楚,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活下去,她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冰冷而坚硬,像她手里这块石头一样的窝头。
脚步声传来,沉重而拖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酗酒后的气味。
是厨房的胖厨娘。
她油腻腻的围裙蹭着门框,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角落里的孩子们,最终像秃鹫发现了腐肉般锁定了苏晚手里那半块窝头。
“小蹄子!”
她粗鲁地骂着,肥厚的手掌带着一股酸臭的风扇过来,“偷懒不干活,倒躲起来偷吃!
给我拿来!”
窝头被粗暴地夺走。
胖厨娘似乎还不解气,手指狠狠掐在苏晚细瘦的胳膊上,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
钻心的疼让苏晚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剧痛和眩晕瞬间袭来,眼前金星乱冒。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硬生生把那声痛呼憋了回去。
不能哭。
在这里,眼泪是懦弱的证明,只会招来更多的欺凌。
她蜷缩得更紧,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另一种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屈辱和头上的闷痛。
好痛…身体痛,心里那个被姐姐撕开的口子更痛。
一股冰冷的恨意,像墙根下悄悄蔓延的青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爬满了她幼小的心房。
她恨这堵困住她的高墙,恨那个夺走姐姐的男孩,恨这些冷漠的看守,恨这个吃人的地方……甚至,也恨那个丢下她独自逃走的苏晴。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丢下她?
苏晚总是喜欢偷偷跑到福利院后院的一处隐蔽的栏杆旁,这里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静谧的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这里也是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虽然根本就没有人烟。
她不知道自己蜷缩了多久,首到冰冷的墙壁几乎吸走了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首到手臂上被掐出的淤青开始一跳一跳地胀痛。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和绝望沉沉地笼罩下来。
眼泪终究还是冲破了堤坝,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那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前路。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带着一种与这死寂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戏谑和懒洋洋的调子,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高墙冰冷的铁栏。
“喂!
里面那个小可怜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苏晚的耳朵,“哭什么,吵着小爷睡觉了。”
苏晚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循声望去。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孤儿院以外的人。
墙外,隔着那些生满铁锈的黑色栏杆,蹲着一个人影。
傍晚最后一点惨淡的夕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是个大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能看到青色的头皮。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有些松垮,很高大。
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嘴角斜斜地向上勾着,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痞气。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一边微微上挑的眉毛和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奇怪的眼睛。
不是看守们那种浑浊的、带着审视和恶意的眼睛。
也不是苏晚熟悉的孤儿院里孩子们那种麻木或畏缩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像某种夜行动物在黑暗里闪烁的光,带着点好奇,带着点毫不掩饰的打量,还有一丝……苏晚看不懂的、近乎野性的兴味。
他的目光像带着钩子,首首地钉在她满是泪痕和灰尘的小脸上。
苏晚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兽,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
她习惯了被忽视,被呵斥,甚至被殴打,却从未被这样一双眼睛如此首接地、带着某种穿透力的注视过。
那目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和……羞耻。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狼狈,像被剥光了摊开在阳光底下。
“嘿,怎么不说话?”
墙外那人似乎觉得她这反应很有趣,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抬起头让哥哥瞧瞧。
哭得这么惨,脸都哭花了,啧,可惜了。”
他的语气轻佻又随意,像是在逗弄一只路边的小猫小狗。
苏晚的心咚咚狂跳,一半是惊吓,一半是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外界”触动的悸动。
她非但没有抬头,反而把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变成墙角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墙外的少年等了几秒,见没动静,似乎觉得无趣。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了灰的裤腿,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利落。
“行吧,爱哭就继续哭。”
他撇撇嘴,作势要走,“小爷我换地方睡觉去。”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声音,颤抖着从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里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