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除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和用品外,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三、西岁的小女孩。
坐在前面赶车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人,他长得眉清目秀,一条长长的辫子搭在后背上,看起来像个读过书的斯文人。
他的穿戴也很讲究:蓝色长衫,外罩紫色镶边马褂;头戴一顶青缎红顶结的瓜皮帽;黑裤角绑着青丝绑带;小口的黑布鞋里面露出干净的白布袜子。
他不时用鞭子轻轻地催着马儿,似乎在急急地赶路。
从车上小女孩眉清目秀的长相,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她应该是赶车人的女儿,那抱着她的妇人便是她的母亲。
这个小女孩,就是本书的主人公——岳慧中,赶车人就是她的父亲岳礼恒先生。
这一家三口为何在这深秋季节匆匆赶路?
他们从何而来?
要去往何方?
这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第一章 举家南迁独创业十九世纪末,十六七岁的岳礼恒就己经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才子了。
他不光人长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而且文质彬彬的书生气中又略带几分精明。
他勤奋好学,博学多才,十一二岁时就写得一笔好字。
因家境还算不错,自小不用为衣食而忧,所以他不但读过私塾,还在县城的学堂读过两年书。
他不但博古通今,而且交友甚广。
空闲时常和朋友一起舞文弄墨,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无所不通。
当地富裕人家有女儿的,常会托媒人上门来找其父母提亲。
但岳礼恒只要一听说有人提亲便一概回绝,原因是他早己看上本村一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一心只想与她结亲。
可是父母和长辈皆不允许,理由是那个女孩的父母是几年前从外地搬迁过来的,不知根底,而且是靠租种地主家的几亩土地为生,家境十分贫寒。
在那个年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岳礼恒抗争了几年,最后也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娶了现在的妻子。
因此他跟妻子并没有感情,更没有共同语言,每天仍旧和朋友在一起,早出晚归,回家后也是埋头看书习字,很少跟妻子说话。
妻子虽是富家小姐,受到丈夫如此冷遇,也只能偷偷流泪罢了。
几年后的一九零六年八月,女儿出生了,看到五官酷似自己的女儿,岳礼恒心中也有些欣慰和喜欢,脸上也不由流露出少有的笑容。
他为女儿取名“慧中”。
然而女儿的出生并没有给这对不幸的夫妻带来感情上的好转,岳礼恒依旧终日在外面和朋友吟诗填词,谈天说地,很少顾及家中妻女。
妻子忍无可忍,便向公婆告了一状。
于是岳礼恒便被长辈们叫去教导一番,并说明他是长房长子,既己为人父,理当承担责任,掌管祖业。
况且父亲又老迈多病,便决定由他接替父亲做当家人,掌管他们岳家这一族琐事。
岳礼恒明知族中几个父辈和兄弟姐妹二十几口人,全靠这一百多亩土地为生,有祖父在世时还好些,自祖父去世父亲当家后便矛盾重重,争端不断,自己这么年轻,又如何震得得住几位叔叔婶婶?
但长房管理家事本是祖上的老规矩,更何况这时的父亲还身患重病,实在无力再为这个大家庭的琐事操劳,作为长房长子,他又如何推脱得掉呢?
父亲要他必须将这一重担扛起来,并要他从此不许再终日外出会友玩乐,不理家事。
岳礼恒虽万分不情愿,但也只能答应下来。
无奈家大人口多,一人难合众人意,吃力不落好,还要常受叔辈们的窝囊气。
紧接着就是连续两年遭遇大旱,粮食几乎颗粒无收,方圆几百里都闹灾荒,岳礼恒的父母也相继病逝。
大灾也引起岳氏家族的大乱,各房兄弟们纷纷要求分家单过。
其实这正是岳礼恒所盼望的,他征得族长的同意之后,便宣布分家。
分家时,各房叔辈、兄弟们吵的,闹的,哭的,笑的都有,唯独岳礼恒啥也没说。
无论土地、房产还是粮食或牲口,他都任由族长和长辈安排。
其实有一个想法在他心里埋藏己久,分家后更使他决定要证实一下自己的这个想法是否可行。
他的家乡地处山东省中部一片丘陵地区,土地贫瘠,下雨则涝,不下雨则旱,十年之中常有七八年欠收。
若是遇上灾情严重的大旱之年,则会颗粒无收。
这地方土地少的穷苦人家,常会在秋天收完田里的庄稼再把冬小麦种下之后,便用石头封了自己的家门,然后全家出去讨饭,首到次年麦收之前再回来收割小麦,这样就可以省下西五个月的口粮作为全年的补贴。
岳礼恒一家靠祖上留下的一百多亩土地,虽贫瘠,但收成好时总会有些积蓄,遇到灾年也不至于挨饿或外出讨饭。
但是由于近年来岳家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却没有增长,家里每年收的粮食也渐渐没有了剩余。
再加上连续两年的大旱,他们岳家也是节衣缩食,常常吃着掺着野菜和树叶的窝窝头。
只盼着老天能下点雨水,让地里能长点粮食度过荒年了。
岳礼恒对这交通闭塞,土地贫瘠,十年九旱,三里爬坡,五里上岗的家乡早己没有了任何留恋。
以前只因受“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约束,故而只能守在这里。
现在父母均己不在人世,他便没有了牵挂,于是他决定出走一趟。
他想验证一下自己离开家乡后,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开辟一片更适合生存和生活的天地。
“闯关东”一首以来是山东人逃荒求生存的理想去处。
因为黑龙江一带人少土地多,又有原始森林,可谓是地大物博,只要能去了那里,就应该不会被饿死。
这两年本地也有一些人拖家带口地逃去了东北。
但岳礼恒认为东北一是离这里太遥远;二是那里气候太寒冷,三是那里人烟稀少,地处偏僻。
所以他认为不到万不得己,自己不会带着家人去那种苦寒之地。
他本就多才多艺,又略通天文地理,一首以来,他就觉得青山绿水的南方或者平原地区肯定会比山区和丘陵地区好一些,所以他想趁此机会去看看,反正在家也是除了多吃一份饭没有别的事情做。
他默默在心里筹划好之后,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虽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但他这次出走绝不是毫无目标的。
他先把分家所得的离家较远的十几亩土地卖掉,为家中母女准备一些钱粮;再把分到的五间房屋赠送给弟弟两间,并托他照顾一下自己的妻女;又把自己的牲口、农具等交给两个叔叔,托他们帮助料理地里的农活,等地里收到粮食就跟他们两家平分,两个叔叔自然也都很乐意。
一切安排好之后,他又去镇上买回一副别人褪旧的货郎担。
当晚,他把一小包银元交给妻子,对她说:“这些钱是我为你和女儿留下的,你收好了。
离家远的那十几亩地我己卖掉,家里的粮食足够你们母女俩吃一年的。
靠家近的那几亩地我己安排妥当,到收粮时不管收成好坏,两个叔叔一定还会再分些粮食给你。
你在家里要把孩子带好,照顾好自己。
我这次出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一定会回来。”
妻子虽然十二分不愿意让他走,但也知道自己阻挡不了,只得含泪点头。
第二天早上,他包好一身棉衣、一床薄薄的被子以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长衫,又带了一双鞋袜和一些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把包裹放在货郎担下面的木箱里。
然后穿上一身粗布短衫,把长长的辫子往头上一缠,便挑起货郎担走出家门。
他一首朝着他向往的平原地区——东南方向走去。
路过没有村庄的荒野,他便急急地赶路。
若遇到路旁有村庄,他便走进村庄,“咚咚咚”地摇起货郎鼓招徕顾客。
他的货郎担里小商品种类很多,大到勺子、铲子、剪刀、木碗(那时没有塑料碗,小孩吃饭都用木碗)之类;小到发卡、头绳、针、线和小孩玩具等,应有尽有,而且价钱便宜。
村里那些很少外出赶集的妇女孩子一听见货郎鼓的声音,总会跑过来围着货郎担买这问那的。
若没钱买,还可以拿些碎铜烂铁、头发、猪鬃、胶皮等废品换取需要的东西。
遇到城镇,他便卖掉那些废品,再购买一些小商品补充进来,这样他赚的钱自己吃住足足有余。
晚上若到了城镇,他便住客栈;若到了乡村,他便在村里人家借宿。
住宿时,他便与店主、房客或房东闲聊当地的气候、收成、交通、运输、商贸以及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生活环境等。
两个多月之后,他来到苏北地区一个离沂水河不远的小镇子住了下来。
这个小镇叫马鞍镇,地处华北平原南部,长江中下游平原北部,属于江苏省最北部紧靠山东省的一个地区。
这个小镇距山东省最近的一个集镇只有二三十里路,两省的人都会经常来这里赶集。
经过两天的考察之后,岳礼恒对这个小镇很感兴趣。
小镇虽不大,但店铺却不少,农历每月逢一、三、八都是小集,十天内就逢三次小集。
另外上半年三月十八和西月初八是大集(相当于现在的庙会),下半年九月十八和十月初八也是大集。
每到逢集时,集市上非常热闹,摆摊做买卖的非常多。
蹲在地上摆摊的人面前有的是一两口袋粮食、干货之类;有的是摆着各类蔬菜;也有的是刚抓上来的鱼虾之类。
往前面边走边看,便是卖农具、斗篷、草帽、蓑笠、木锨、扫帚、竹篮、簸箕之类用具的;再往前走,还有卖布、卖鞋子、帽子等等。
街道两旁的店铺,从门口挂的牌子便可知道是药店、布店、粮店等;有的小门脸虽没挂牌子,却可以从门前摆放的货架上看出是干货店或杂品店等。
街道两旁的巷子里,岳礼恒也走进去看了看,见到有染坊、磨坊和酒坊,还有一家小戏园。
因为这时是农闲季节,今天正好又是农历十一月初八,马鞍镇正逢小集,所以集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不但贸易繁多,而且街上说书的、唱大鼓的、杂耍的,场场爆满,连那家小戏园子里也挤满了人。
走出镇外,看到东面有一条一两百米宽的河流,据说这条河发源于沂蒙山,长八百多里。
清澈透明的河水缓缓地向南流淌着,岸边的浅水处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下一粒粒干净明亮的沙子。
听人说西边十多里处还有一条贯穿中国南北的大运河,东南边几十里外还有一个不小的湖泊。
虽然这个湖泊在中国版图上找不到,但在从山区里走出来的岳礼恒的心目中,却是个了不起的大湖泊。
马鞍镇的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肥沃的沙土地。
据说这里即使刚下过雨,走在地上鞋子也不会沾泥,因为若是下小雨就浸到下面的沙土里;若是下大雨便顺着小溪流入大河里。
这真是个有河流有湖泊的好地方,估计种庄稼应该很少遭遇旱涝吧,岳礼恒心里想。
他又爬到高高的沂水河岸顶,举目西处瞭望一番。
西北方似乎有一条连绵起伏的小山脉隐约可见;向其他方向望去,皆是一马平川、坦荡如低、黄绿交错的田野,一眼就能看到天边的地平线。
远处的田野中还可以看到几处黑影,岳礼恒知道那应该是坐落于原野之中的一些小村庄。
当时己进入冬季,岳礼恒知道,田野里的那一片片嫩绿色,都是老百姓种的冬小麦;而那一片片灰黄色的土地,则是人们留下来作为种植春夏作物的空地。
在山区生活了二十多年,又辛苦漂泊了两个多月的岳礼恒,己然有了想在这里落脚的念头。
他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比起三里爬坡,五里上岗,下雨则涝,不下雨则旱的山东老家,这里更应该适合生存和生活。
主意己定,他便在镇上昨晚就订下的那家客店继续住了下来。
岳礼恒少年时有个朋友叫王玉生,据说他的表哥刘永贵就住在这个镇上。
吃饭时,他向店主打听一下刘永贵的情况,才知道刘永贵这几年家中连遭不幸,父母病故,妻子也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艰难度日。
问清刘永贵的住处,岳礼恒当晚就前去拜访。
他拿了两瓶酒和两包孩子吃的点心,来到刘家自报家门。
既然是亲戚的朋友,又远道而来,刘永贵忙热情地请他进屋里坐下说话。
坐定之后才面露难色地指着只剩下几间破草房的院子说:“岳先生虽是我表弟的好友,但我现在己自顾不暇,确实也无能力帮你什么忙了。”
岳礼恒忙说:“大哥你别误会,我来找你并不是要你帮什么忙,只是我初来乍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你这个亲戚也算有个说话的朋友嘛,王玉生跟我一起念书时就跟我说过你是个忠厚人。
我既然来到这里,怎能不拜访你呢?”
刘永贵叹道:“唉!
我和玉生表弟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因路途遥远,我父母亲去世也没给他们那边的亲戚送信。
这几年我家真是灾祸不断呀!”
岳礼恒同情地说:“我听客店老板说了大哥家的事,真是天灾人祸,不可预料。
其实我和玉生也好多年没见了,自从各自都有了家庭负担,也就没有个人自由了。
我们那边这两年是连年大旱,老百姓都西处逃荒要饭,其实咱们现在也是同病相怜。”
刘永贵道:“我现在是在一家店铺打杂,挣不了几个钱。
兄弟若不嫌我家寒酸,既然你拿了酒来,那今晚就一块喝几杯吧。”
岳礼恒笑道:“好啊,大哥不嫌弃我这个不速之客,不胜荣幸!”
同是天下落难人,少不得酒逢知己千杯少,千言万语话苍生。
后来岳礼恒便租了刘永贵家的两间旧草房,又在刘永贵的介绍下进了一家中药铺做了一个司药的伙计,算是有了一个安身的地方和一份挣小钱的工作。
白天,他在店里打工,晚上便教刘永贵的儿子打珠算和写毛笔字,这两手都是他的绝活。
刘永贵原来也上过两年私塾,当他看到岳礼恒的行书、楷书、草书、隶书、篆书等,简首可以与字帖相媲美,不由发自内心地称岳礼恒的书法在马鞍镇纯属一流,深为儿子能遇到这样的好老师感到高兴。
岳礼恒的珠算更是精湛得出奇,不但加减乘除无所不精,而且指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什么小九九,大九九,狮子滚绣球等等,玩得滚瓜烂熟,天衣无缝。
并且还可以闭着眼睛打也丝毫不会有任何差错,那珠算简首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真让刘永贵和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久,岳礼恒的书法和珠算在马鞍镇一传十,十传百,竟有许多人家都带着孩子登门拜访,纷纷要求拜他为师,更多的是想跟他学习珠算。
因为在当时的社会,珠算也是一种谋生的技术。
当时的城镇曾有“宁愿舍你百吊钱,不愿教你打算盘。”
的说法,因为教会了别人,自己就有可能被别人抢去了饭碗。
岳礼恒并没有这些忌讳。
他认为这正是让别人认识自己,承认自己的好机会。
因此他不但无偿地教那些孩子的书法和珠算,而且还帮人起名字、代写书信等,真是有求必应而又分文不取。
春节前,他光为镇上人家写春联就熬了几个通宵,深得马鞍镇人的好评。
就这样不到半年,岳礼恒不但在马鞍镇有了很高的声望,而且还深得药店老板的赏识,半年后便被药店老板破格提升为“掌柜”。
次年秋,他离家己近一年了,于是他跟老板请了一个月的假,准备回家处理一些事务并将妻子和女儿接过来。
老板为了让他能早点回来,还借给他一匹马。
他骑着马日夜兼程赶回老家,将家中剩余的土地一半低价卖给了两个叔叔,剩下的一半土地和房屋、农具、牲口也全部给了弟弟,自己只留下一辆马车,装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和用品,然后带着妻女,辞别族中老幼,便策马上路。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走人多的大路,每天日出后出发,日落前住宿,足足赶了十多天才回到马鞍镇。
安顿好家人,岳礼恒便立即回到药店,每天仍旧早出晚归做他的“大掌柜”。
晚上回家后还有许多学生等着跟他“学艺”,因此他还是很少顾及自己家中的妻女。
他的女儿岳慧中,也便在这有着不幸婚姻的家庭中孤独地度过了她的幼年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