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见沈珏
沈昭是被扫雪的沙沙声惊醒的。
猛地坐起,心跳如鼓。
手下是冰凉光滑的锦缎——不是她熟悉的稻草和破墙根。
昨夜刺骨的寒、深陷的车辙、侯府那沉重如山的大门…记忆瞬间回笼。
吸口气压下惊悸,她掀被下床。
赤脚踩上冰冷金砖,寒意刺骨,激得她一哆嗦。
叩门声适时响起:“昭姑娘可起了?
奴婢映雪,奉夫人命来伺候。”
沈昭拢好中衣,拉开条门缝。
门外站着个伶俐丫鬟。
“有劳姐姐。”
沈昭侧身,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初来乍到的怯。
映雪麻利备好热水。
“姑娘先净面。
夫人体恤姑娘辛苦,但府里规矩,晨昏定省免不了,待会儿奴婢带您去见夫人。”
“谢姐姐提点。”
沈昭温顺应着,任由映雪挽发。
铜镜里,她眉目低垂,温婉无害。
头皮被扯得微痛,她也只是抿唇,一声不吭。
这高门大院是牢笼,也是她眼下唯一的庇护。
换上映雪捧来的新衣——月白软烟罗配浅杏马面裙,料子精细,是沈夫人的“恩典”。
光滑的缎面包裹身体,隔绝了昨日的狼狈,也裹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她整理衣襟,指尖划过冰凉缎面,眼神平静无波。
跟着映雪走出院子。
雪后的侯府,肃穆得让人心头发紧。
青石板扫得锃亮,飞檐斗拱压着厚雪,鸟笼里几声啁啾,反衬得西下死寂。
婆子小厮垂手侍立,如同无声的木偶。
这无声的秩序,比刀剑更显权势。
穿过一道月洞门,开阔校场撞入眼帘。
一个矫健的玄色身影正在雪中练箭。
弓弦铮鸣!
咻咻咻——!
三支箭矢化作黑线,狠狠钉入远处靶心,尾羽震颤不休。
持弓者肩背挺拔如松,蓄满力量。
他随手将沉重的硬弓丢给随从,接过汗巾擦手。
隔着风雪,一股冰冷锐利的煞气扑面而来!
沈昭呼吸一窒,脚步微顿。
这不是花架子,这是真正见过血的煞星。
“那是大公子,”映雪声音压低,充满敬畏,“每日晨练,雷打不动。
姑娘快些,莫让夫人久等。”
沈昭“嗯”了一声,收回目光跟上。
沈珏——这侯府未来的主人,她名义上的兄长。
强大,自律,深不可测。
她必须抓住这根藤蔓!
转入通往“慈晖堂”的回廊,一阵穿堂风猛地卷过。
寒意刺骨,卷起细雪。
“哎呦!”
映雪惊呼,慌忙去理鬓角。
沈昭本能侧身避风,袖口扬起。
就在这瞬间——回廊另一端,那道玄色身影恰好转过廊角。
锦袍领口袖缘镶着银灰貂毛,衬得他面庞愈发冷峻。
正是沈珏,他的身后跟着随从墨影。
风掀开了挡风的厚帘一角。
沈珏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毫无情绪地扫了过来。
那眼神不锐利,却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压迫感,首刺人心底。
沈昭屈膝行礼,声音细弱发颤,带着惊惶:“昭…昭儿见过兄长。”
视线里,只有那双沾了雪沫的黑鹿皮靴尖,和玄色袍角上,那在幽光中狰狞盘踞的银线蟒纹——无声的权柄象征。
沈珏的脚步,在她面前停下。
低沉平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抬起头。”
沈昭一点点抬起下颌。
视线掠过温润的羊脂玉佩,冰冷的蟒纹,最后,撞进沈珏的眼睛里——深不见底,寒潭般冻人。
她竭力维持着苍白惊惶、强作镇定的表情,眼神闪躲怯懦,眼睫不受控地轻颤。
“昨夜睡得可好?”
他问,语调毫无波澜。
“很…很好。”
声音细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多谢沈大人…和夫人收留。”
“都叫我兄长了,”他声音微沉,“叫他们,也要改口叫父亲母亲。”
“是,兄长。”
沈昭应得乖顺。
沈珏不再言语,迈步欲走。
就在他玄色袍角即将掠过她低垂视线的刹那——沈昭像是被廊下湿滑的冰霜或自己“慌乱”的脚步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惊呼声中,她一只手慌乱地向前抓去,目标精准——不是冰冷的廊柱,而是沈珏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腕。
指尖触到一截温热的皮肤,以及布料下坚硬如铁的手腕骨骼。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昭能清晰感觉到他手腕脉搏沉稳有力的跳动,以及那皮肤下蕴含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一股奇异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她全身,让她竟有一丝贪恋这触碰。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几不可闻的冷哼。
沈珏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甩开她,甚至没有低头看她。
那被抓住的手腕纹丝不动,任由她指尖的冰凉和他腕间的温热短暂交融。
一股无形的、更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了然?
他看穿了!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中沈昭。
她指尖一颤,几乎要缩回。
但攀附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非但没松,反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指尖微微用力,嵌入他紧实的肌理。
“兄…兄长恕罪!”
她声音带着哭腔,抬头望向他,眼中水光盈盈,是纯粹的“惊吓”和“依赖”,“昭儿脚滑……惊扰兄长了……”沈珏终于垂眸。
他的目光落在她抓着他手腕的、纤细苍白的手指上,停留了足有两息。
那目光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却让沈昭觉得自己的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脸上伪装出的惊惶几乎要崩裂。
然后,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翻,力道巧妙而强硬,瞬间反客为主,反而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绝对的掌控感,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也彻底禁锢了她的“挣扎”。
“站稳。”
他声音依旧平淡,两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沈昭心上。
他松开手,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肌肤相触和暗中角力从未发生。
玄色袍角再无留恋地拂过,带起一阵冷冽的风。
“姑娘!
姑娘您没事吧!”
映雪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搀扶,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沈珏远去的背影,“吓死奴婢了,大公子他……”她不敢多言。
沈昭借着映雪的力站稳,脸色是真的白了,一半是后怕,一半是刚才那短暂接触带来的巨大冲击。
她抚着胸口,声音虚软,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没…没事。
只是兄长威仪太重,昭儿一时心慌……脚也软了。”
她顺势将身体的重量倚向映雪,仿佛真的被抽干了力气。
映雪连忙用力搀住她:“姑娘小心,快走吧,夫人真要等急了。”
沈昭顺从地点头,任由映雪半扶半拖着走。
宽袖中,她那只刚刚触碰过沈珏的手,指尖仍在微微发麻。
这锦绣牢笼,比荒野更冷,比绝境更险。
温情是假象,只有无处不在的规则、审视与冰冷的算计。
沈珏……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那手腕传来的力量和温度,还有他最后那反手一扣的强势……像烙印,深深烙在她心上。
那是一种危险的吸引力,明知靠近可能被灼伤,却更让她渴望抓住这唯一的、强大的依仗。
前方,慈晖堂朱红的大门在望。
沈昭深吸一口气,脸上残余的惊悸迅速褪去,重新覆上温顺柔弱的假面。
她挺首了背脊,甚至加快了脚步,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