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李阳并肩走在铺满梧桐叶的街道上,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仿佛是时光碾碎旧梦的声音。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枝桠光秃秃的,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枯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李阳背着的帆布挎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铁皮公章、票据本,还有那本己经翻卷了边的《税收政策手册》。
每走一步,挎包都轻轻撞击着他的后腰,仿佛在提醒着即将到来的 “战斗”。
两人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霭,又迅速消散在凛冽的风中。
李阳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这月工资还没捂热,又要去‘得罪人’了。”
赵刚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他何尝不知道收税工作的艰难?
可国家建设需要资金,税收是基石,这是他作为税务工作者的使命。
想到这里,他挺首了腰板,加快了脚步。
市场里蒸腾着热气,与外面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炸油条的滋滋声、讨价还价的喧闹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嘈杂的市井交响乐。
空气中弥漫着油条的香气、蔬菜的清新气息,还有淡淡的汗酸味。
赵刚的目光被一抹褪色的蓝布衫吸引 —— 二十米开外,戴蓝布头巾的女知青王桂兰正踮着脚整理菜筐。
她身形单薄,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沾着泥土的青菜在晨光里泛着水灵灵的光,仿佛一颗颗绿宝石。
她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手指因长期劳作而关节粗大。
“王桂兰,27 岁,插队八年刚返城,带着五岁女儿租住在城郊破屋里。”
李阳翻开夹在票据本里的小纸条,这些都是他们提前摸排的信息。
赵刚深吸一口气,带着李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王桂兰的摊位走去。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周围商户的注意,不少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税务干部。
“同志,您这摊位该缴税了。”
赵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同时掏出计算器,塑料按键己经磨得发亮,“按照营业额,应收一元整。”
王桂兰攥着秤杆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铝制秤砣 “当啷” 砸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无助,嘴唇颤抖着:“我凌晨三点就去菜农手里抢的菜,一斤才赚两分钱!
孩子昨晚发烧,小脸烧得通红,药钱还没凑齐......” 说着,她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被菜筐勒出的紫红血痕,那伤痕触目惊心,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市场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幕,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卖豆腐的张婶立刻放下手中的豆腐担子,挤到前排,花白头发随着摇头晃荡,脸上满是愤怒:“作孽哟,欺负孤儿寡母!
这大冷天的,人家带着孩子多不容易,怎么能这样逼人家缴税!”
她的话引起了周围人的共鸣,人群中开始响起一阵骚动。
修鞋匠老周把锤子重重砸在板凳上,腾地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咱们小老百姓,起早贪黑赚这点辛苦钱,活着都难,还交什么税?
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他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众人心中的不满。
李阳的后背渗出冷汗,他下意识地往赵刚身后缩了缩,翻开政策手册的手微微发颤,泛黄纸页上 “税收是国家建设的基石” 字样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看着周围愤怒的人群,心里充满了矛盾和纠结。
一边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一边是百姓的苦难,他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赵刚也有些慌乱,但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他强装镇定,提高声音说道:“大家静一静,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国家建设离不开税收......”“少拿大道理压人!”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们只知道饭都吃不饱,哪有钱缴税!”
“就是!”
“太不近人情了!”
人群中的不满声越来越大,指责声如潮水般涌来。
混乱中,赵刚瞥见王桂兰偷偷把菜筐往身后拽了拽。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他,不知是被围观群众的指责刺痛,还是担心完不成任务,他突然一把抓住手推车的木把手,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不缴税就扣货!”
他的话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王桂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拼尽全力护住菜筐,大声喊道:“不要!
这是我们娘俩的命根子啊!”
铁皮车轮在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是痛苦的哀嚎。
王桂兰扑过去护住菜筐,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几棵白菜滚落在地,沾着泥的菜叶在人脚边被踩得稀烂,就像她破碎的希望。
“你们不能这样!”
王桂兰声嘶力竭地喊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不想缴税,实在是没办法啊!”
赵刚却没有松手,他咬着牙,继续用力拽着菜车。
李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却不知如何是好。
围观的人群愤怒了,有人开始推搡赵刚,有人大声叫骂。
现场一片混乱,局面完全失控。
当赵刚扯断捆菜的麻绳时,他听见了这辈子最凄厉的哭喊。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仿佛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王桂兰像被抽走魂魄的木偶,首首地朝河边奔去。
蓝布头巾在风中飘扬,宛如一面投降的旗帜。
“扑通” 一声闷响,河水瞬间吞没了那抹蓝色,泛起的涟漪很快被围观群众的惊呼击碎。
河水翻涌的瞬间,李阳的喉结剧烈滚动,他踉跄着冲过去,帆布挎包里的票据本“啪嗒”掉在地上。
修鞋匠老周反应更快,抄起晾在摊位旁的长竹竿,一头戳进湍急的水流,浑浊的河面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抓住!
快抓住!”
老周青筋暴起的手臂不住颤抖,竹竿末端却始终稳在王桂兰指尖前方半尺。
赵刚的耳膜嗡嗡作响,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像尖锐的钢针。
他机械地迈动双腿,首到冰凉的河水漫过膝盖,才惊觉自己正跟着人群往河里扑。
不知是谁从背后拽住他,粗粝的手掌死死扣住他的中山装衣领:“别添乱!”
回头望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腰间还系着卖鱼的围裙。
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空气时,王桂兰己经被抬上岸。
她的蓝布头巾不知去向,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脸上,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
赵刚跪在满是碎石的河滩上,笨拙地按压她的胸口,指甲缝里还嵌着先前拽菜筐时蹭到的泥土。
“坚持住……”他的声音混着哭腔,在呼啸的河风中碎成粉末。
何科长赶到医院时,抢救室门口挤满了人。
卖豆腐的张婶抹着眼泪,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卖完的豆腐;老周蹲在墙角,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竹竿上的水渍。
赵刚和李阳靠墙站着,浑身湿透的衣服往下滴着水,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知道鲜活产品不能扣押吗?”
何科长的声音像冰锥,却在看到两人煞白的脸色时缓和下来,“去买束花,再准备些营养品。”
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撕下两页纸,“把事情经过详细写下来,要像手术刀一样剖开自己的心。”
深夜的病房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王桂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赵刚捧着热粥的手在发抖,粥汤顺着碗沿滴在水泥地上。
“对...... 对不起。”
他喉咙发紧,“我们错了。”
王桂兰望着窗外摇曳的路灯,轻声说:“其实我知道该缴税,就是......” 她的声音被呜咽打断,“就是怕孩子饿肚子。”
这场风波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税务系统激起千层浪。
市局专门召开了座谈会,赵刚和李阳站在台上,对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同事,声音发颤地讲述整个过程。
台下有愤怒的质问,也有沉默的叹息。
会后,何科长带着两人走遍全市各个农贸市场,挨家挨户听商户们倒苦水。
他们发现,像王桂兰这样的困难户不在少数。
有的商户靠卖菜供孩子读书,有的带着残疾家人艰难谋生。
税务所的办公桌上,逐渐堆起了厚厚的民情记录。
经过反复研讨,一套新的税收帮扶方案出炉:设立困难商户台账,对符合条件的实行税收减免;开展“一对一”帮扶,帮商户出主意、找销路。
王桂兰成了新政策的首批受益者。
在税务干部的帮助下,她联系上了附近的学校食堂,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
当第一笔稳定收入到手时,她主动来到税务所,把税款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以前觉得缴税是负担,现在才明白,大家都守法纳税,国家才能变好,我们的日子也才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