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将朱笔批注映作淋漓血痕,恍惚竟见那"38"化作两把交错的铡刀。
父亲蹲在门槛外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得墙上祖传的《杏林春暖图》忽青忽白。
"明日去当铺吧。
"烟杆磕在青砖上,惊飞梁间筑巢的燕子。
父亲从樟木箱底取出黄绸包裹的物件,那是陈家七代单传的《千金方》。
月光掠过扉页先祖的朱砂批注,墨字竟渗出细密血珠。
……"活当三分,死当五分。
"当铺掌柜的西洋镜片泛着冷光,金丝楠木柜台刻满蝇头小字的典当条例。
我的目光黏在第三十七条:"典当传家宝者,需预缴传家税七分。
"父亲枯槁的手指按在泛黄的药方上,掌柜突然嗤笑出声:"陈守仁?
光绪三十年的秀才老爷?
"镜片后的瞳孔缩成针尖,"当年你中举时撕了我的拜帖,可曾想到今日?
"檀香木算盘珠劈啪作响,掌柜的翡翠扳指划过《千金方》里的麻风病篇:"这道青囊散,如今改叫状元醒脑丸,定价每颗三十五分。
"父亲踉跄扶住柜台,怀表链子扯断的刹那,我瞥见表盖内侧母亲的小像。
……新式学堂的白灰墙上爬满血红数字,优等生林文修的名字镶着金边悬浮在榜首。
晨读时他的《论语》里掉出***:"之乎者也,吃人二字"。
先生说是新式批注法,第二日护城河便漂起他的灰布长衫。
分数回收队的铁钩扎进尸体肩胛时,我认出文修背上的戒尺印痕。
穿白大褂的洋人现场解剖,说这是"生理课实践观摩",围观者每人需扣三分。
文修的左心室被镊子夹起时,我分明看见里面蜷缩着未写完的《日记》。
……父亲咳血那夜,状元楼正推出"蟾宫折桂宴"。
跑堂的吆喝声刺破窗纸:"红烧墨锭,清蒸考卷,文曲星脑花现杀现烹!
"当票到期那日,掌柜差人送来镀金请柬:首届"状元醒脑丸"品鉴会,入场券五十份。
我混在送货的苦力中溜进后厨,见药碾子里滚动的竟是文修的玳瑁眼镜。
戴镣铐的老药工喃喃自语:"犀角要童子心头血淬火,鹿茸需用落第书生的眼泪浸泡..."忽然有巡捕破门而入,说查获违禁药材,在场者皆扣二十分。
……城隍庙改成的分数统计司里,十二座黄铜算盘悬于穹顶,八百枚算珠由蒸汽机驱动,昼夜不息地换算人命。
穿长衫的司员踩着木梯更新榜单,朱笔扫过处,墙上的《弟子规》拓片便剥落几字。
我的名字在霉斑交错的"末等籍"里洇开,墨迹混着房梁滴落的锈水,竟像极了文修投河那日的天色。
密室入口藏在文昌帝君塑像后,齿轮转动的声响恰似磨牙吮血。
火折子照亮堆积的骸骨时,我发现他们怀里都揣着《格致全书》——那是光绪年间的"新学"教材。
文修的玳瑁眼镜卡在蒸汽阀口,镜片映出锅炉房外闪烁的霓虹,原是巡捕队提着马灯在搜捕纵火犯。
……晨雾漫过状元桥时,我听见孩童在玩新游戏。
银行掌柜的幼子操纵着锡皮打造的"分数傀儡",黄铜手柄一转,木偶便吐出刻着"甲等""乙等"的竹签。
有个跛脚男孩缩在角落,他们往他脖领里塞蟋蟀:"零分乞丐不配读书!
"我蜷在文修投河的柳树下,看蒸汽船在河面犁开血泡翻涌的浊浪。
怀表从父亲破袄里滑落,表盖内侧母亲的面容正被铜锈蚕食,齿轮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光绪三十七年,父亲中秀才时,母亲在祠堂前亲手摘的吉兆。
……当消防队推着德制蒸汽水龙车赶来时,密室墙壁的算盘珠突然迸裂。
裹着油污的《朱子家训》残页在热浪中翻飞,有人惊呼其中一页印着宣统元年的分数榜,榜首赫然是如今典当行掌柜的祖父名讳。
分数统计司连夜更换蒸汽锅炉,焚毁的《孝经》灰烬被制成"警世墨锭"。
茶馆说书人开始传唱新编弹词:"莫道铜算盘无情义,且看那齿轮里,碾碎多少状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