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握着火折子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灯笼纸时,一滴夜露正沿着竹骨滑落。
他抬头望向城隍庙的飞檐,往日蹲在鸱吻上的夜枭不见了踪影,只余几缕暗红绸布在风里飘荡,像是谁家未烧尽的招魂幡。
"第七盏了。
"他低声自语,铜柄火折子咔嗒合上时,背后传来细碎的纸页翻动声。
青石板上忽地卷过一阵阴风,顾九猛地转身,腰间铁尺撞在青砖墙上发出闷响。
暗巷深处飘着半截残破的黄纸,纸角焦黑卷曲,依稀能辨出"永平十二年"的朱砂印记——那是去年中元节祭祖用的往生钱。
铁尺上的镇魂符开始发烫。
顾九将灯笼提高半寸,昏黄光影里突然浮出几点猩红。
他蹲下身,食指抹过砖缝里凝结的水珠,指尖顿时染上铁锈般的暗红。
这血渍从城隍庙前的石狮子脚下延伸出去,在雾里拖出一道蜿蜒的痕。
更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咚——"裹着水汽的鼓声从临江码头荡来,惊起满城犬吠。
顾九却盯着更夫平日站的位置——青瓦檐下空无一人,只有个湿漉漉的草鞋印正在青苔上慢慢晕开。
铁尺嗡鸣骤急,顾九反手按住尺柄,骨节泛白。
祖训在耳畔炸响:"戌时闭户,亥时掌灯,子时见红灯笼者,非人即祟。
"他低头看腰间系着的五色丝绦,最末端的青穗不知何时断了一截。
雾气愈发浓了。
顾九加快脚步往城西去,布靴碾过青石板时带起黏腻回响。
路过醉仙楼时,二楼悬着的酒旗突然无风自动,旗角扫过他的后颈,凉得像死人手。
他装作没听见头顶阁楼里传来的娇笑——那扇雕花木窗分明钉着三道桃木封条。
转过三条街巷,灯笼里的烛火忽地摇曳成青。
顾九停在白家染坊门前,门板上两道簇新的封条正在渗血。
他凑近细看,黄符纸上歪歪扭扭画着镇煞咒,朱砂却混了黑狗血,在"敕令"二字上凝成个狰狞的鬼脸。
"顾大人好眼力。
"沙哑人声从头顶传来,顾九抬头,见染坊二楼支着的竹竿上倒挂着个黑影。
那人裹着玄色夜行衣,腰间缠着七枚铜铃,此刻正随竹竿摇晃发出细碎清响。
"夜游神也来凑中元节的热闹?
"顾九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灯笼光恰好照见对方袖口绣的金线貔貅——是京城阴阳司的人。
黑衣人翻身落地,腰间铜铃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他摘下面罩,露出张布满刺青的脸,左颊青黑色的"囚"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青垣城今夜要收三十七道生魂,顾巡使行个方便?
"顾九瞳孔微缩。
三十七这数目刺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十八年前那场烧红半座城的大火猝然掠过心头。
他握紧铁尺冷笑:"阴阳司的手何时能伸过忘川了?
"话音未落,染坊门板突然剧烈震颤。
黑衣人脸色骤变,七枚铜铃同时炸响。
顾九眼见着封条上的鬼脸凸出纸面,符纸"刺啦"裂开的刹那,铁尺己横在胸前。
"退后!
"黑衣人甩出串铜钱,钱币在空中排成北斗状。
顾九却瞥见门缝里淌出的不是血,而是泛着腥臭的靛蓝染料——白家半月前就用这秘方染出了贡品级的雀蓝缎。
鬼脸符咒突然自燃,青烟凝成个蓬头妇人在半空尖笑。
黑衣人甩出的铜钱纷纷落地,顾九趁机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铁尺上。
镇魂符骤亮如烙铁,那妇人鬼影惨叫着缩回门板,封条上的血迹瞬间干涸成褐。
"巡夜人的血咒..."黑衣人盯着顾九手中铁尺,刺青下的肌肉微微抽搐,"怪不得能镇住青垣城二十年。
"顾九甩去尺上血珠,转身没入浓雾:"告诉你们少司命,生死簿上的名字,还轮不到阴阳司来勾。
"戌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时,顾九正站在青垣书院残碑前。
焦黑的石柱上爬满藤蔓,月光透过破败的棂星门,在地上照出个残缺的"禮"字。
他摸出怀中的油纸包,里面裹着三根潮了的线香——今日是阿蘅的忌日。
香头刚燃起火星,一阵穿堂风忽地掠过废墟。
顾九猛回头,见残墙后闪过一角红衣,那料子像是浸饱了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亮。
"谁?
"铁尺破空声惊起夜鸦,顾九追过断壁时,只看到个空荡荡的戏台。
台柱上缠着的红绸新得扎眼,戏台中央摆着方木案,案上红烛高烧,供着盘表皮发青的冬枣——那枣蒂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顾九后背窜起凉意。
这戏台分明是去年中元节烧给枉死鬼的纸扎,此刻却在废墟中完好如初。
他伸手欲掀供桌布帘,戏台顶上突然砸下个东西。
是个纸人。
朱砂点的眼,胭脂描的唇,身上红袄绣着百子千孙图。
纸人脖颈处缠着圈麻线,线头系着块木牌,牌上刻着生辰八字:丁卯年七月十五子时三刻。
顾九浑身血液凝固——这竟与他生辰完全相同。
纸人突然睁开眼,嘴角裂到耳根。
顾九暴退时撞上戏台柱,腰间灯笼应声而灭。
黑暗中响起细碎的爬动声,他反手挥尺,却斩了个空。
再摸火折子时,触到满手黏腻的丝状物——戏台顶上垂下无数雪白纸钱,每张都写着"奠"字。
"顾大人..."女子叹息贴着耳后根响起,顾九旋身横扫,铁尺劈开浓雾的刹那,他看见红衣女子立在十步开外。
发间银簪坠着的珍珠蒙着层灰翳,绣鞋上的并蒂莲却鲜红欲滴。
灯笼突然自燃,绿火舔舐的灯笼纸上浮出血咒。
女子抬手理鬓时,袖口滑落半截焦骨:"您可还记得,藏书阁西窗第三列的书架?
"顾九如坠冰窟。
十八年前他冲进火场时,那个蜷缩在书架后的少女也是这样抬起烧焦的手。
记忆中的胭脂痣与眼前女鬼眼角的血痕重合,铁尺上的镇魂符突然迸出火星。
女鬼发出凄厉尖啸,红衣在绿火中化作飞灰。
顾九踉跄扶住残碑,喉间腥甜。
碑文在月光下泛着青,他忽然看清了先前未曾注意的细节——"永平三年秋"的刻痕下,藏着道崭新的抓痕,指缝里还嵌着片丹蔻。
雾气深处传来锁链声响,顾九抹去嘴角血渍,朝着声源疾奔。
转过三条街巷,他猛地刹住脚步。
本该是绸缎庄的位置,此刻立着幢黑漆门楼,檐下悬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墨迹淋漓书着"当"字。
门吱呀自开,戴方巾的老者正在柜台后打算盘。
他抬头时,顾九看见他脖颈处有道紫黑勒痕:"顾公子,老朽候您多时了。
"老者身后的博古架上,摆着盏与女鬼手中一模一样的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