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站在“刘记布行”的匾额下,望着门内堆积如山的布匹,手心里攥着半枚残破的玉佩——那是昨夜与母亲分别时,老者留下的信物,此刻正隔着布料硌得掌心发疼。
她深吸一口气,将腰间的玉带又紧了紧,袖中藏着的短刀随动作轻响,提醒着自己如今的身份:男装打扮的“苏逸尘”。
布行内弥漫着靛蓝与檀香混杂的气味,十几个学徒正蹲在地上分拣布匹,袖口沾着细碎的线头。
苏瑶刚跨进门,便被一个瘦高个伙计撞了肩膀,对方斜睨她一眼:“新来的?
跟我去见东家。”
刘福财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圆滚滚的肚皮将青色绸衫撑得发亮。
他上下打量苏瑶,浑浊的眼珠在她交叠的手上停留片刻——那是双比寻常男子细腻的手,却被故意蹭了层炭灰。
“哪儿来的?”
“回东家,小的盛泽镇人,姓苏,家中世代做绸布生意。”
苏瑶压低嗓音,模仿男子作揖的姿势,脊背绷得笔首,“因家乡遭了水灾,特来京城投奔舅舅,不想舅舅己搬去关外,只好求东家赏口饭吃。”
刘福财哼了一声,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盛泽镇?
倒是出好绸子的地方。
先跟着钱叔学吧,三个月后若连十样布料都认不全,就去码头扛麻袋。”
钱叔是布行的老伙计,眼角爬满皱纹,却生得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扔给苏瑶一本破旧的《布经》,低声道:“夜里别点灯,上个月李三儿偷学染技,被东家打断了三根手指。”
说完便转身干活,袖口拂过案头时,一张记着布料产地的纸片悄然滑落。
苏瑶蹲在堆满布匹的库房里,借着天窗漏下的微光,指尖划过粗麻布的纹路,又捻起一丝杭缎的经纬。
前世随父亲整理账册时,她见过比这更珍稀的料子,但此刻每一种触感都需牢记——粗粝的夏布来自江西,柔软的吴绫带着太湖水汽,还有带着松木香的蜀锦,正是三个月前苏家绸缎庄主打的货品。
想到这里,她胸口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哟,新来的在装模作样呢?”
刺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昨日撞她的伙计王二抱着一摞布匹进来,嘴角挂着冷笑,“听说你家在盛泽镇开绸缎庄?
怎么沦落到当学徒?
莫不是偷了东家的钱被赶出来的?”
苏瑶垂眸整理袖口:“不过是讨口饭吃,劳烦王哥多照应。”
王二突然伸手,抓起她手中的杭缎往地上一甩:“装什么斯文!
刘记布行不要废物——”话未说完,库房外突然传来东家的呵斥:“都死在库房里了?
新到的松江棉布沾了雨水,都给我去晒!”
接下来的半个月,苏瑶像块被拧干的抹布,白天跟着钱叔跑码头验货,夜里蜷在大通铺上默记《布经》。
她发现布行的学徒分成两派,一派依附王二,专门给新伙计使绊子;另一派跟着钱叔,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虽不亲近她,却也不刁难。
唯有王二,总在她验货时故意踢翻水盆,或是在她记录账册时撞翻墨砚。
变故发生在七月十五。
刘福财将学徒们召集到前厅,指着十二匹蒙着红布的布料:“宫里的尚衣局要采办秋装,这十二匹是候选料子。
你们各自挑三匹,说出产地、织法、适做何种衣裳,说错一样——”他拍了拍腰间的皮鞭,“二十鞭子。”
苏瑶盯着第一匹泛着珍珠光泽的布料,指尖刚触到边缘,王二突然惊呼:“东家!
他摸的是杭州贡缎,去年上贡给贵妃的次品,边角有三处跳线!”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刘福财的脸色瞬间阴沉。
苏瑶心中一惊,她分明记得这匹布手感细腻,经纬均匀,绝不是次品。
低头细看,果然在边角处发现三根交错的线头——有人故意用同色线缝补过,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
“回东家,这是杭州荣盛坊今春新出的‘玉露缎’。”
她挺首脊背,声音平稳,“用三眠蚕茧织造,经纬各三十六根,适做贵人秋装,虽边角有修补,但不影响整体品质,作价可折七成。”
刘福财眯起眼,命人取来放大镜,果然在布角发现极细的针脚。
他转头瞪向王二:“你说次品?
眼瞎了?”
王二脸色发白,慌忙跪下:“小的记错了,小的……”“下一个。”
刘福财甩了甩皮鞭,目光落在苏瑶身上时,多了几分探究。
轮到苏瑶挑第三匹布时,库房突然传来巨响,几个伙计抬着浸透雨水的布卷冲进来:“东家!
码头的布棚漏了,松江棉布全湿了!”
刘福财咒骂着冲出去,学徒们面面相觑,唯有苏瑶注意到王二悄悄摸向自己选中的最后一匹布——那是匹看似普通的青竹布,却在潮湿处泛着淡淡的靛蓝晕染,分明是被人提前泼了水。
她突然伸手按住布卷,指尖触到内侧的粗粝纹路:“王哥,这匹布产自泉州,用当地松木灰浆染制,最忌受潮。
如今布角有水渍,若贸然呈给尚衣局,怕是要连累东家。”
王二的手猛地缩回,额角渗出冷汗:“你、你管得着吗?”
“自然管得着。”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公子倚在门框上,手中折扇轻摇,扇面上绘着半枝水墨兰花,“刘老板若拿这种残次品去尚衣局,怕是今年的供奉银子要打水漂了。”
刘福财从外面回来,见到来人立刻堆起笑脸:“林公子怎么来了?
快请上座。”
原来此人正是京城有名的“云澜阁”少东家林羽,专门为达官贵人采办衣料,是刘记布行的重要主顾。
林羽踱步到苏瑶面前,折扇轻点她手中的青竹布:“小友倒是眼尖。
不过——”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耳垂,“盛泽镇苏家的女儿,怎会在这儿当学徒?”
苏瑶浑身血液仿佛凝固,指尖紧紧扣住布卷边缘。
库房的暑气突然变得刺骨,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却见林羽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退开半步:“开个玩笑,小友莫惊。”
当天夜里,苏瑶在柴房后巷见到了林羽。
月光下,他手中把玩着半枚玉佩,正是老者留给她的那枚:“三个月前,我师父在江南救下一个被追杀的书生,他临死前托我照看家人——可惜晚了一步,苏家绸缎庄己被查封。”
他将玉佩递给苏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令尊的案子,牵扯到朝堂之争。
你想报仇,单凭在布行当学徒可不够。”
苏瑶握紧玉佩,喉间发紧:“你究竟是谁?”
“记住,明日卯时三刻,西市有批波斯胡商抛售胡椒。”
林羽转身消失在阴影中,声音随风飘来,“顺带一提,王二今早收了商会的银子——他们怕你活着到尚衣局。”
更漏声在远处响起,苏瑶摸着怀中的玉佩,忽然想起父亲被带走时,衣摆上沾着的那缕靛蓝色丝线——与王二今日袖口的线头一模一样。
她望着库房方向,那里传来布匹翻动的窸窣声,某个念头在心中渐渐成型:或许,刘记布行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窗外,乌云遮住了月亮,巷口传来野猫的低嚎。
苏瑶摸了摸袖中的短刀,突然发现林羽留下的玉佩背面,刻着半朵兰花——与他扇面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而在玉佩的凹槽处,似乎还藏着半行小字,只是夜色太暗,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
这一晚,她第一次没有翻开《布经》,而是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出神。
王二的陷害、林羽的出现、父亲衣摆的丝线,如同蛛网的节点,渐渐连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站在网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