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每一根筋骨都沉重得要命——手脚麻木,嘴唇干裂,胸口还隐隐发疼。
他愣了一瞬,下意识抬手,一只瘦削黝黑的手臂出现在视线里,僵硬地拉扯起破旧僧袍的袖口。
指尖粗糙,像极了旧社会里劳作惯了的农家子。
他的心刹那悬在半空:这是……怎么回事?
“陆尘师兄,你醒啦?”
充满稚气的嗓音骤然从旁边响起,把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回现实。
目光斜过去,一个矮胖圆脸的黄衣小和尚蹲在他榻边,脸上沾着没洗干净的污渍,正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刚给你端了水,要不要喝点?”
陆尘嘴唇搂了搂,声音出口有些干涩,“多谢,小师弟。”
说罢,伸手去接水,强行让自己动作稳妥些——可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动作,指尖却忍不住小幅颤抖。
他喝了两口凉水,心头一点点清明:他的记忆停留在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
来不及反应刹车、来不及挣扎求援,就被一抹白光吞没。
再醒来,便是这异世古寺,身穿僧人布衣,身形消瘦,活像那个只在野史戏文里见过的清苦寺僧。
“怎么,不舒服吗,陆尘师兄?”
小和尚眨巴着眼睛,“我看你昨夜发了好大的烧,张嘴还在念糊涂话,还以为你要……”陆尘竭力稳住面色,扯出一个微微苦涩的笑,“做了怪梦罢了。
现在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哦哦!”
小和尚并无多疑,点了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粒干瘦的小红枣递给陆尘,“这是昨日师叔分的点心,我特意留你一颗。”
“多谢。”
陆尘小心接过,指腹略一摩搓枣皮,掩饰内心的焦躁。
小和尚脚步急匆匆地溜走,关门时还不小心撞了一下门槛,哎哟叫得清脆。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陆尘环顾西周——这是清风寺杂役院最偏僻的东厢,地面泛着灰褐色的土,空气里混杂着陈年潮气与药渣味。
墙角堆着还未完全烧完的柴草,破布单薄,床榻比他身子还短半尺。
朴素到极致,冷到骨头里。
我的手还在抖。
我的头……好像不是我的头?
甚至连身体的惯常知觉、体力分配都完全是陌生的。
“你叫什么名字?”
“你们是什么地方?”
无数问题在心里浮起,最终他只得闭了闭眼睛,将所有混乱按下。
现代人的理性和本能不断告诉他:慌什么,想办法,先搞清楚身份和局势。
——重新活着,也许是一种新的幸运?
外面传来寺钟悠悠声,长鸣三响,空气里弥漫着微苦的檀香和药草。
杂役院的晨课似乎己经开始,陆尘正要手脚发麻地摸索站起,忽听门外脚步连绵。
不久后,院门被敲响。
“陆尘,可在?”
是苍老而沉着的男声,混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威势。
他急忙捡起地上破袄,披在肩上,“弟子在。”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进来两人:一位头发花白、神色安详的老僧,身穿深灰长袍,面容慈悲中藏着几分锐利——正是清风寺长老风玄。
而在其身后,是紫衣高瘦、面色肃穆的监院通宝师叔。
空气瞬间紧张一线,仿佛藏着重重锋刃。
陆尘心头一凛,但面上装作恭敬迟钝,慢慢低下头。
风玄长老凝视他良久,语气却和缓而有力:“陆尘,昨夜你高烧昏迷,胡言乱语。
今日可还安好?”
陆尘下意识一缩,脑海急转,思考最稳妥的对策。
异界初醒,细节百出破绽,硬撑必定露馅。
只有“失忆”最无懈可击。
于是他小心地露出些许迷茫,“弟子……晨起只觉得头昏沉,恍如隔世。
昨夜之事,竟半点不记得。”
监院通宝师叔冷哼一声,狐疑地眯起眼,“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我清风寺门户森严,岂容乱言癔语?”
陆尘装出茫然中带羞愧:“弟子斗胆……多半是年初着寒,偶感潮毒,才会糊涂。
若有失礼之语,还请师叔恕罪。”
风玄长老目光更寒意浓重,转而露出淡淡笑意道:“无妨。
你小小杂役,不通修为,也不敢胡掺世务。
不过——既觉有异,近日先安养,杂役院粗重之活便少担一分。”
顿了顿,他神色不动,目光却压低了几分,“但切记——万不可以怪言惑众!
若再有异状,须立报监院。”
陆尘连忙低头作揖,语气尤显诚惶,“弟子谨记。”
等二人离去,陆尘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监院和长老显然有所猜忌,只是不敢轻言发落。
他瞬间明白:这清风寺虽表里如一,归根结底也是个讲极严规矩、讲资历威权的世界。
杂役卑贱如泥,稍有异动,便要受检察盘查。
他推门而出,晨风灌入僧袍内,冻得他忍不住首哆嗦。
院里杂役早己散成几撮,三三两两走在巷道里挑水、劈柴、扫雪。
灰布袍子在风里晃荡,少年们个个面色青黄,手臂瘦削。
“陆尘师兄,快着点儿,”刚才那扎小辫的小和尚圆慧正在门口招手,“都快去柴房啦,今儿柴房轮到你和圆德师兄劈柴。”
“好。”
陆尘答应一声,挽起袖子,强打精神也跟着往杂役院后头的柴房走。
刚拐过过道,便撞见一个头戴破旧僧帽,手里提着斧头的黑瘦少年正在门口,对他挤挤眼睛,“陆尘,你还是迷糊着?
据说你昨夜昏过去的时候胡说八道,还管小师弟叫什么‘平板车’,都把圆慧吓着啦!”
陆尘微咳,强笑着转移话题:“大冷天懒得理会你个活猴精。
赶紧干活,不然又要落在监院那老头手里。”
圆德长身一笑,把斧头抛给陆尘,“你来试试?
听说你以前力气大,是不是寒病发作虚了?”
陆尘的手腕险些没端住斧柄。
他暗自苦笑:印象中这具身体分明是个营养不良、干苦力的杂役。
偏偏班头看似热络实则暗里较劲,他也得应对得滴水不漏,把稳分寸。
沉默片刻,他试探着挥了两斧,动作远不及前世自己揽着健身房的那股劲头,刚劈下两根木料,手腕便隐隐发麻。
他不动声色,装出肩头酸痛,停下歇息。
圆慧小心凑过来,把干瘦的手掌在他臂弯上拍了拍,压低声音道:“陆尘师兄,记得别逞能。
听说昨天老僧们还在议论,凡是出怪状的,都要送到戒律堂受罚。
有啥不懂的别乱说,咱杂役院的兄弟没一个是铁打的。”
“多谢提醒。”
陆尘顺水推舟,弯腰捡起碎柴,神情装得无比专注,只用余光将杂役院的环境烙进脑海。
后院三面环墙,东厢睡房满是陈年旧毯,中间一口浅井,大缸里是雪水和枯草。
院中央堆着柴薪与腐叶,远处可以看到一道又粗又陡的小路,通往正殿与斋堂。
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诵经声,钟鼓齐鸣若隐若现。
一切都与现代的城市钢筋水泥相去万里:这里有苛刻的秩序、森严的戒律、死气沉沉的寒意——还有一股若有若无、混杂其中的稀薄暖意。
他一边劈柴,一边留意着周围人的言谈举止。
杂役僧人们大都沉默寡言,偶有活泼如圆德的,玩闹之间也都仔细留意不露破绽的动静。
陆尘渐渐明白,身为杂役,在这座名为清风寺的古寺里,没有一点安身倾轧的心机,是活不久的。
忙碌间,寺院的长老与弟子们不时路过,有的高高在上,目不斜视,对杂役完全无视;有的偶尔冷冷扫来一眼,仿佛下等人畜。
他们身上的僧衣色彩更深、袍带更宽阔,步履间浸透骄傲。
正当斧头劈下第三十余斧时,小和尚圆慧气喘吁吁跑过来,悄悄给陆尘递了个眼色:“陆尘师兄,方才戒律堂有高徒来查人,说今夜有个外门弟子偷拿了寺中丹药,被监院当场责打了二十戒尺。
你今晨落水呛了头,多留神。”
陆尘只点点头,不动声色。
心底却是一沉:这所谓的修仙世界,规矩竟然比前世还森严,这杂役伺候的对象是真传弟子、外门弟子、内门弟子轮流调换,下等者命贱如草;一旦出错,轻则打骂,重则逐出山门。
倒和前世职场潜规则有那么几分形似,只不过人命如草,刀剑如霜,无处申冤。
傍晚将至,天色转冷,杂役僧人们在食堂排队抢了一碗稀粥几块干饼,窝在角落里嘀嘀咕咕。
初来乍到的陆尘,只能蜷缩在最外一圈,默默端着碗想心事。
“听说了吗?
外门的沈师兄最近练得走火入魔,昨夜大半夜嚎叫连连……”“我听见了,”圆德插嘴,“唉,想修成正果,何其艰难啊。”
“杂役连最基本的功法都不能学,咱们连气都养不起来……唉,做一辈子粗活,不如出寺讨口饭呢。”
这些断断续续的低声议论,灌进陆尘耳中,让他骤然生出一种无声的愤怒。
——难怪这院里少年个个灰头土脸,愁容满面。
——难怪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焦虑与警觉。
——哪怕只是一点小错,也有可能被打压、驱赶、饿死寒死。
吃过晚饭,陆尘照例赶去后院倒泔水。
夜色如墨,寒气更重。
院子里,杂役们拢火取暖,窃窃私语,仿佛彼此之间都在试探对方最深的秘密。
陆尘捧着破木桶,就着微光,望见墙角干枯的腊梅,无端想起前一世城市最冷的冬夜。
那时他在地铁站里看着白领们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刻着自己的脸。
他现在也跌进了另一种江湖。
他假装用草帚扫院,忙活好一阵,才慢慢靠近那个最年长的老杂役,轻声问道:“师兄,咱们寺里杂役有无机会拜师修行?”
老杂役低头呵着白气,声音苦涩:“机会?
嘿,就像是寒夜里盼太阳似的。
觉得熬不住,你自个儿去厨房偷点干粮,说不定能多熬几天。”
“怎么个熬法?”
陆尘不动声色,把控着问话的分寸。
老杂役苦笑,“规矩是出不了错、忍得住气、干得了重活,再有点运气,也许能被哪个长老、师父看中,破格提做外门弟子。
但这事,十年未听见一起。”
陆尘低头应了声,不再多言。
夜很深。
风带着雪粉漫过破旧房门,冻得指尖生疼。
屋里点着豆油灯,灯光在墙上摇曳。
陆尘伏在被褥上,没有一丝睡意。
内心千丝万缕的波澜,在唯有呼吸声的夜里一寸寸攀升。
——如果这是命运给的一次重生,那就拼死体验一回,看看到底能走到哪里。
——但,他才不会甘于做一个卑微的杂役,被寺中权贵践踏,被冷规戒律束缚。
一念至此,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强和不服在胸腔里腾起。
现代社会的生存法则、与人周旋的技巧,还有那些年跌落谷底又咬牙爬起来的意志,一点点在魂魄中点燃。
他注视着指尖淡淡的茧痕,然后缓缓捏紧拳头。
“这清风寺山门,不是我陆尘的归宿。
既然入了这修真世界,总得闯出自己的路——哪怕穷途末路,也要搏一搏。”
窗外,初雪未化,夜色像铁,远处的钟声又敲响一次。
陆尘的眼神在微弱灯火下变得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