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缝里灌进的风卷着墨香,将他的青衫吹得紧贴脊背,砚台里的墨汁己结出薄冰。
“咚——”贡院正门的云板响了,八千举子的号舍同时亮起灯。
化煜田活动着发麻的手指,看见邻号的考生正在往袖口塞纸片,墨字在月光下泛着贼光。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扳指,冰凉的触感提醒他,这是他第三次赴京会试,也是最后一次——母亲临终前说,若再落第,便回家娶亲,守着三亩薄田度日。
卯初刻,策论交卷。
化煜田走出号舍,正撞见郑三位被一群举子簇拥着,月白长衫换了湖蓝云锦,腰间玉佩换成了羊脂玉扳指——与他藏在荷包里的那半枚极为相似。
“化兄,昨夜可曾睡好?”
郑三位含笑拱手,袖口露出半方绣着“广源号”的帕子,“听闻你那篇《盐政十弊》写得剜骨见血,周某若为主考,定要拍案叫绝。”
化煜田注意到“周某”二字说得极重,想起前日在琉璃厂遇见的书商,曾悄悄告诉他,主考官户部侍郎周培公与扬州盐商过从甚密,郑府每年中秋都会往周府送二十箱淮盐。
“不过是书生狂言。”
化煜田淡淡一笑,目光落在郑三位的扳指上,“郑兄这扳指,倒是与在下祖传的半枚有些相似。”
郑三位的瞳孔骤缩,随即笑道:“化兄说笑了,此乃家母所赠,刻的是‘利涉大川’西字。”
他转动扳指,露出内侧的隶书,却在化煜田要细看时,突然被人喊住:“郑大少爷,周大人有请!”
望着郑三位被前呼后拥着离开,化煜田摸了摸荷包里的半枚扳指,指尖触到刻痕——那是祖父临终前告诉他的,扳指原是一对,另半枚在一位同年手中,那人曾与祖父共赴科场,却在官场上分道扬镳。
殿试在三天后。
金銮殿上,化煜田跪在丹墀下,望着御座上的嘉庆帝,突然想起冀州盐枭首领的眼睛——同样是在黑暗中闪烁着对公平的渴望。
他展开策论,声音清朗:“今日之盐政,病在官商勾连:盐引分配不均,致使富者垄断,贫者无盐;课税层层盘剥,致使私盐横行,官盐壅积……”殿内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化煜田知道,他这话不仅打了盐运司的脸,更戳中了朝廷的痛处——两淮盐税占国库收入三成,若真按他说的“核减盐商浮费,严惩贪腐官员”,不知多少权贵要丢了乌纱帽。
“据卿所言,当如何改良?”
嘉庆帝的声音像浸了秋霜。
化煜田抬头,看见皇帝身侧的周培公正捏着佛珠,指尖在“广源号”的珊瑚珠上打转。
他深吸口气:“一曰清吏治,设盐政监察御史,首属都察院;二曰宽商路,许中小盐商凭实产请引,破垄断之局;三曰薄税赋,将附加税从三成减至一成,还利于民。”
殿角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吏部尚书刘统勋。
化煜田记得,这位老臣上月刚参了两淮盐运使,折子上写着“盐商每年馈银十万两,皆入权宦之囊”。
“好个清吏治!”
嘉庆帝突然拍案,“朕即位以来,最恨的便是***。”
他扫过周培公泛白的脸,“传旨,着化煜田、郑三位入翰林院,即日起随户部清查盐引档案。”
退朝时,周培公擦肩而过,袖口带出的香粉味里混着咸涩——是海盐的气息。
化煜田听见他低声对郑三位说:“贤侄的《盐政改良十策》写得圆润,既提官商共治,又保盐税丰盈,倒合了圣心。”
翰林院值房里,化煜田正在研读《两淮盐法志》,郑三位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紫檀木匣:“化兄,恭喜同入词林。
这是家父从扬州寄来的牛皮胶,给你润笔。”
木匣打开,十二锭金箔包裹的胶块泛着柔光,旁边还压着张纸,是两淮盐商联名的《保举信》,排头印着“广源号”的朱红大印。
化煜田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郑兄留着吧。”
郑三位的脸色微变,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化兄可知,你在殿上弹劾的盐商,上周刚给周大人的孙子捐了个道台?”
他指着窗外,几个穿绸缎的商人正往周府抬礼盒,“官场如棋局,落子太锐,容易被碾作棋子。”
化煜田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突然想起破庙那晚,郑府管家偷翻他的策论时,眼里也是这种隐晦的警告。
他翻开《盐法志》,指尖停在“康熙三十年盐引案”的记载上:“当年张伯行查盐贪,被诬陷谋反,可最后如何?
圣明在上,终还清白。”
郑三位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袍角带翻了桌上的《盐铁论》。
化煜田弯腰捡书,看见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正是方才郑三位碰落的——叶面上用炭笔写着“广源号万历年间走私案”,字迹与他在破庙见过的盐枭首领的字一模一样。
入夜,化煜田带着策论草稿,叩响了刘统勋的府门。
老尚书正在灯下批注《盐政疏》,看见他袖中露出的半枚扳指,忽然长叹:“这扳指的纹路,与当年你祖父化老爷子的那对极像。
他曾与我同年,在都察院共事,后来……”话未说完,管家突然来报:“老爷,周大人派人送来了两箱淮盐。”
刘统勋冷笑:“好个周培公,知道我要参他,先送盐来堵嘴。”
他转头对化煜田说:“贤侄,你可知郑三位的策论为何能合圣心?
他在‘改良十策’里,特意加了条‘盐商捐输可抵赋税’,看似便民,实则给贪腐开了条暗道。”
化煜田翻开郑三位的策论抄本,果然看见那条用红笔圈注的“捐输抵税”,下面还有周培公的批语:“此策甚善,可解国库之急。”
他想起冀州百姓买不起盐的惨状,突然明白,郑三位的“改良”不过是给***披了层合法的外衣。
三日后,户部清查盐引档案。
化煜田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发现了郑府“广源号”的批文:同一船盐,竟有三张不同的盐引,分别盖着两淮、两浙、长芦盐运司的官印。
他对照《盐引则例》,发现这些批文的日期都在周培公任户部侍郎之后。
“化大人,这是扬州送来的账册。”
当值的员外郎递来个漆盒,语气恭敬得反常。
化煜田打开,看见账册第一页记着“周府节仪银一万两”,日期正是他殿试前一日。
窗外突然传来喧哗,郑三位带着几个盐商闯入,看见化煜田手中的账册,脸色骤变:“化兄,这账册怕是有误,扬州盐商怎会……”“有没有误,查了便知。”
化煜田将账册收进官箱,注意到盐商们腰间都挂着“广源号”的玉牌,与郑三位的扳指材质相同。
他忽然想起刘统勋的话:“郑三位的母亲,正是周培公的外甥女。”
深夜,化煜田在值房核对账册,烛火突然被风吹灭。
他摸黑去关窗,听见房梁上有衣料摩擦声。
刚要喊人,颈间一凉,刀刃抵住了咽喉。
“把账册交出来。”
沙哑的声音带着冀州口音。
化煜田认出这是破庙遇见的盐枭首领,低声道:“你若杀我,账册便会被周培公销毁,冀州百姓永远翻不了身。”
他感觉到刀刃在颤抖,知道对方并非真的杀手,“我明日就将账册呈给皇上,你们可以作证。”
盐枭首领松开手,从怀里掏出半枚玉扳指,与化煜田的那半严丝合缝:“二十年前,我爹在平阳府被郑府盐丁打断双腿,临终前让我找化家后人。
这扳指,是你祖父当年送给我爹的。”
化煜田握着完整的扳指,突然明白,原来祖父的同年不是郑三位,而是这位盐枭的父亲——当年同为举子,一个从官,一个从商,却因***反目成仇。
他将账册塞进盐枭手中:“天亮前,去都察院找刘统勋大人,他会护你们周全。”
五更钟响时,化煜田站在养心殿外,望着手中完整的玉扳指,终于明白祖父临终前的遗憾:不是未能严惩贪腐,而是未能护住童年的初心。
当殿门打开,嘉庆帝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扳指上,他知道,这场关于“清廉”与“贪腐”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郑三位站在廊柱后,望着化煜田走进殿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广源号”纹章。
他想起父亲的叮嘱:“官场如盐场,潮起潮落,关键是要在退潮时,把盐巴藏进自己的仓里。”
而化煜田,这个不知变通的书生,注定要成为潮水中的礁石——要么被磨平棱角,要么被海浪吞没。
晨雾中的紫禁城笼着薄霜,化煜田呈上的账册在御案上翻开,第一页的“周府节仪银”刺痛了嘉庆帝的眼睛。
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郑府的密信正在火盆里燃烧,信末写着:“化煜田己拿到账册,此人不除,广源号危矣。”
第二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