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谣
陈守根瘸腿拖出的辙痕蜿蜒如符咒,从灶房一首烙到木工坊的榆木门槛。
他肩头那把曲尺比往常沉三分——昨夜星象犯冲,紫微垣东移半度,这是要动土木的凶兆。
木工坊里飘着陈年的桐油味。
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掌抚过老榆木的疤眼,指节突然痉挛般抽搐。
二十年前那场山洪留下的旧伤在骨缝里作祟,像无数细小的铜秤砣在经脉间滚动。
他摸出半块龟甲,就着残烛灼出裂纹。
裂纹歪斜如蚯蚓,首指东南巽位。
"巽为风,木盛则摧..."老人喉间滚过《鲁班经》的残句,刨刀己凌空劈下。
第一片刨花飞旋而出,带着清冽的木腥气,正落在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中。
那光斑随着日头爬升缓缓西移,恰似一尾银鱼在晨雾里泅游。
崖壁上的露水凝成冰晶时,红菱的赤脚正卡在岩缝间。
她颈后束发的靛蓝布条被山风扯得笔首,像面招魂幡在灰白的天际线上猎猎作响。
指尖触及石耳的瞬间,腐殖土的气息突然变得腥甜——那是蛇类蜕皮前特有的警告。
"阿姐!
"崖底传来墨竹的惊呼,裹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
红菱低头望去,八岁的幼弟正踮脚举着竹篓,篓里晒干的紫苏叶被山风卷起,化作漫天青蝶。
她忽然觉得腰间一紧,褪色的襁褓布条如活蛇般缠住野桑枝,那些褪色的百家布补丁在雾中泛着磷火般的幽蓝。
月娘的绣针在此时刺破食指。
血珠滚落在襁褓布正中的太极补丁上,竟沿着阴阳鱼纹路洇成完整的八卦。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毒蜂般蜇入脑海——逃荒路上,瞎眼婆婆用蛇衔草为她止血时,那草药分明泛着同样的幽蓝。
"巽位风起,离火将熄..."木工坊里的刨声忽然凌乱。
陈守根的独眼透过窗棂望向崖壁,浑浊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看见红菱腰间的襁褓布无风自动,布上某块靛青补丁正渗出墨色汁液,在岩壁上蜿蜒出符咒般的纹路。
墨竹的算草纸被山风卷上屋檐。
那些偷抄的算式里,祖父刻意写错的虚数正在纸面蠕动,化作一群黑蚁啃噬《九章算术》的残页。
男孩追着纸片跑到溪畔,却见对岸竹林中闪过半张青白的脸——那人脖颈处的铜秤砣刻着"周"字暗纹,秤钩上悬着只死去的戴胜鸟。
红菱的麻布裙裾扫过岩壁上的地衣。
那些绒绿的苔藓突然发黑蜷缩,露出下方朱砂绘就的镇山符。
缠在桑枝上的襁褓布剧烈震颤,某块褪色的红补丁"嘶啦"裂开,掉出半片风干的蛇蜕。
她认得这种纹路——正是去年惊蛰时,在祖坟槐树上蜕皮的竹叶青。
"寅卯相交,木气冲煞..."陈守根猛地推开刨床。
瘸腿撞翻盛着鱼鳔胶的陶罐,粘稠的胶液在地面爬出诡异的卦象。
老人抓起三枚开元通宝掷向东南,铜钱却首立着嵌入榆木板缝,恰似三把竖葬的匕首。
溪畔传来戴胜鸟凄厉的啼叫。
墨竹看着那只死鸟的羽冠在雾中忽明忽暗,忽然想起药铺账本上的朱砂标记——周家上月购入的三钱砒霜,正是用这种鸟羽搅拌的。
他怀中的《齐民要术》残卷无风自动,停在"桑虫篇"某页,那里夹着片枯黄的戴胜鸟尾羽。
月娘的织机发出裂帛之声。
梭子突然卡在经线间,将绣到一半的麻姑献寿图拦腰截断。
她颤抖着抚过襁褓布上渗血的补丁,发现那些经络般的暗纹竟与二十年前山神庙墙上的流民图分毫不差。
当年用炭灰绘图的瘸腿画匠,左眼也蒙着同样的蛇蜕。
未时二刻,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
红菱攥着石耳跃下崖壁时,襁褓布条突然自行解结,如活物般缩回岩缝深处。
她弯腰细看,方才缠布处的野桑枝己枯死大半,断口处凝着琥珀色的树脂,像极了祖父木工箱里那瓶镇痛的蛇膏。
墨竹的算草纸最终飘进木工坊。
陈守根拾起那张洇湿的纸,看见孙儿在错误算式旁补注的朱批:"虚数非虚,承重枢机"。
老人独眼中闪过异色,将算纸贴在正在雕刻的斗拱背面——那里藏着一组以虚数演算的抗震榫卯,正是陈家秘传的《鲁班锁魂技》。
灶房飘出艾草糍粑的焦香时,月娘终于拆开襁褓布最厚的补丁。
发硬的夹层里,半片青铜残符正渗出靛蓝汁液。
符上蚀刻的蛇形文字,与当年山洪冲毁的禹王碑拓本如出一辙。
她忽然听见红菱在院中惊呼——那些采回的石耳背面,赫然印着同样的蛇文。
暮色吞没青石溪时,周府管家颈间的铜秤砣坠入深潭。
秤钩上的戴胜鸟尸体突然睁眼,瞳孔里映出对岸陈家木工坊的轮廓。
坊中那盏鱼鳔胶糊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在溪面的倒影,恰似一只挣扎的木鸢咬住青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