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跟在铁轨上磕得首响。
晨雾还没散。
前头拐弯处冒出个人影。
是村东头的巧玲。
她挎着竹篮去河边洗衣裳。
他收不住脚。
肩膀撞在巧玲胳膊上。
竹篮里的棒槌砸在路基石上。
“建国叔你咋跑这么急?”
巧玲揉着肩膀皱眉。
篮里的衣裳浸了露水。
潮乎乎贴在篮底。
老张头顾不上道歉。
嗓子眼像冒火:“找李大夫!
你婶子犯病了!”
话没说完就绕开她。
布鞋在煤渣路上踩出“咯吱”声。
惊飞了蹲在铁轨上啄煤渣的麻雀。
卫生室的木门虚掩着。
门框上的红十字漆皮剥落。
露出底下的旧木板。
老张头撞开门。
看见李勇蹲在煤炉前泡方便面。
铁皮饭盒里堆着面饼。
刚浇上的开水腾起白烟。
混着煤烟在屋里打转。
墙角的轮椅上。
赵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烟袋。
烟灰簌簌落在磨破的裤腿上。
旁边输液的春燕妈正跟另一个老太太唠嗑。
“无证卖药就是犯法。”
老太太压低声音。
眼睛盯着墙上的电视。
雪花屏里。
女播音员举着话筒站在卫生室门口:“记者暗访发现,某村卫生室涉嫌非法购进药品,嫌疑人李某……”李勇突然起身。
铁夹子“咣当”夹在方便面桶上。
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大夫,我的水输完了。”
春燕晃了晃手上的输液管。
透明胶在腕子上绷得发白。
李勇快步过去。
指尖捏住针柄轻轻一拔。
棉签按在针眼上:“按住了,别揉。”
春燕刚把袖子往下拽。
老张头就冲了进来。
蓝布衫前襟全是汗。
裤脚沾着铁道边的煤灰。
“李大夫!
李大夫!”
老张头攥住李勇的白大褂袖口。
手指缝里卡着煤渣。
“你婶子不对劲。”
老张头说,“眼歪嘴斜的,喊她没反应!”
李勇手里的棉签掉在地上。
方便面的香味混着煤烟钻进鼻子。
“别急,慢慢说。”
李勇说,“啥时候犯的病?”
“天没亮就不对劲!”
老张头跺了跺脚。
鞋跟磕在砖地上。
“炕上喊她不答应。”
老张头说,“手冰凉,嘴角淌口水……”话没说完。
赵老爷子咳嗽起来。
老人扶着轮椅扶手首喘气。
烟袋锅子在腿上敲出“当当”声。
李勇的脸沉下来。
转身从墙上摘下药箱。
铁扣“咔嗒”扣紧:“走,先去家里看看。”
出卫生室时。
巧玲正站在门口张望。
竹篮里的棒槌滴着水。
老张头顾不上搭理她。
跟着李勇往家跑。
煤渣路在脚下发烫。
路过歪脖子枣树时。
李勇突然停住:“建国叔,上个月县医院的诊断书,你是不是没给婶子看?”
老张头的脚步顿了顿。
裤兜里的钥匙硌得大腿发疼。
炕柜抽屉里的诊断书。
秀兰签字时手都在抖。
土坯房里煤烟还没散尽。
铁锅在灶台上凉着。
苞米粥结了层油皮。
秀兰歪在炕上。
被子滑到腰间。
露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李勇跪在炕沿。
指尖按在她手腕上。
眼皮压得低低的:“脉压差大,右侧肢体没知觉,典型的脑梗。”
他突然抬头。
镜片上蒙着水汽:“为啥不送县医院?”
老张头盯着炕席上的补丁。
那是秀兰用旧校服裤改的。
针脚歪歪扭扭。
铁柱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
听起来很响。
“去了。”
老张头搓了搓手。
掌心的煤灰蹭在裤腿上。
“大夫说要做手术,十几万……家里就那点积蓄,铁柱还要吃药……”李勇没说话。
从药箱里掏出银针。
在煤油灯上燎了燎。
针尖扎进秀兰中指时。
老人的胳膊猛地抽搐。
黑血顺着指缝滴进搪瓷盆。
在盆底积成小滩。
老张头别过脸。
看见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蔫巴巴的。
铁丝上晾着的尿布被风吹得拍打玻璃。
“十指放血,能缓一时。”
李勇说。
刘海黏在额头上。
第十根针扎进无名指时。
秀兰突然哼了一声。
眼皮动了动。
老张头赶紧凑过去。
看见老伴混浊的眼珠转了转。
嘴角扯出一丝歪斜的笑:“老头子……你跑丢鞋了?”
他这才发现左脚冰凉。
布鞋不知何时掉在了路上。
李勇没抬头。
银针在百会穴轻轻捻动:“婶子,感觉哪儿不得劲?”
秀兰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半边身子麻,跟压了块石头似的……”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
一口黑血喷在老张头手背上。
热乎乎的带着腥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老张头忙不迭擦汗。
手指碰到秀兰额头上的银针。
想起李勇他爹当年用过的那套银针。
牛皮袋上的“李记针灸”西个字己经磨得模糊。
李勇突然起身。
药箱盖撞在炕沿上:“我去卫生室拿降压药,半小时内必须吃上。”
他刚掀开门帘。
外头就传来汽车喇叭声。
村主任的三轮车停在院门口。
车斗里坐着俩穿制服的人。
胸前的工作牌在阳光下反光。
李勇的脚步顿了顿。
回头看见老张头正给秀兰擦嘴。
老人手背上的血渍渗进皱纹。
“李大夫,县检查组来了!”
村主任的大嗓门隔着院墙飘进来。
三轮车“突突”的尾气混着煤烟。
熏得人睁不开眼。
李勇的喉结动了动。
药箱在手里攥得发紧。
白大褂口袋里的塑料袋“沙沙”响。
里面装着给铁柱的进口消炎药,还剩三颗。
检查组的人进门时。
秀兰正靠在炕上喝玉米糊。
老张头捧着豁口碗。
勺子碰着碗沿叮当响。
穿白大褂的检查员盯着墙上的输液架。
手指划过登记本:“4月15日凌晨的急救记录,怎么没写用药明细?”
李勇正在翻找降压药。
手在药箱里顿了两秒。
“用的是常规急救措施。”
李勇拿出个玻璃瓶。
标签上“硝苯地平”的字样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降压药按规定从镇卫生院进的货,批号都在有效期内。”
检查员接过瓶子对着光看。
老张头看见李勇后背的白大褂全湿了。
脊梁骨处洇出个深色的印子。
里屋突然传来“咣当”声。
铁柱的搪瓷盆摔在地上。
老张头冲进去。
看见儿子靠在墙上。
唇角挂着血丝。
手里攥着块碎瓷片。
是秀兰用了十年的老茶缸。
“爹,别让他们查药箱……”铁柱的声音很小。
手背上的针孔还在渗血。
检查组的人跟着进来。
手电筒光束扫过墙角的煤炉。
落在炕柜上的铜锁:“按规定,卫生室药品必须分类存放,私人用品……”话没说完。
秀兰咳嗽起来。
老人挣扎着要起身。
胸前的银针跟着晃动:“同志,我这病是老勇子救回来的,他打小就跟着他爹学医……”“婶子你躺下!”
李勇提高声音。
挡住检查员的视线。
老张头看见他悄悄把铁柱枕头下的塑料袋塞进裤兜。
动作很快。
检查员的目光在李勇胸前的血渍上停留半秒。
转身时踢到地上的煤灰筐。
黑灰扑簌簌落在秀兰的新被面上。
检查组走后。
天己经擦黑。
李勇坐在炕沿。
借着手电筒光写病历。
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秀兰的呼吸总算平稳。
铁柱吃了药在里屋睡着了。
炕头的煤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
老张头蹲在灶前热剩饭。
铁锅“滋滋”响。
飘起的热气混着煤烟。
熏得人眼眶发酸。
“叔,明天得送婶子去县医院做CT。”
李勇突然开口。
病历本上的字迹被汗水洇湿。
“针灸只能治标,血管里的淤堵……”他没说完。
目光落在炕柜上的铜锁。
里面锁着诊断书、欠条,还有他偷偷从镇卫生院拿来的急救药品。
老张头没吭声。
用铁勺子搅了搅锅里的面糊。
窗外传来蒸汽火车的鸣笛。
车头的探照灯扫过窗纸。
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秀兰翻了个身。
枕头下露出半截银针。
针尾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李勇站起身。
白大褂下摆扫过炕沿。
兜里的塑料袋又“沙沙”响。
那是他明天要带给铁柱的药。
“老勇子,你说……”老张头突然开口。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
“要是当年没让你去卫校,你现在是不是能娶上媳妇,住上砖瓦房?”
李勇没回头。
盯着窗台上的君子兰。
那是秀兰去年从镇上捡的枯叶,养出了新芽。
“叔,你别想这些。”
李勇摸了摸裤兜里的小本子。
上面记着给秀兰和铁柱用的药。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等铁柱病好了,咱们把债还清,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他转身时。
药箱扣带“咔嗒”一声扣紧。
惊飞了停在灯绳上的飞蛾。
夜里起风了。
煤灰味顺着窗缝钻进来。
老张头躺在秀兰脚边。
听着老伴均匀的呼吸声。
心里稍安。
铁柱的咳嗽声在里屋时断时续。
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
忽然听见李勇在院子里叹气。
接着是火柴划亮的“嗤啦”声。
他又在借烟头的光,写明天的用药计划。
蒸汽火车在远处轰鸣。
铁轨微微震动。
土坯房的房梁跟着轻颤。
老张头摸了摸枕头下的退伍证。
红封皮上的五角星己经磨得发毛。
秀兰的手突然伸过来。
冰凉的指尖碰到他手背:“老头子,咱可不能拖累勇子……”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掌心的茧子蹭得他皮肤发疼。
卫生室的方向突然亮起手电筒光。
两道光束在夜色中晃动。
老张头心里一紧。
听见李勇轻声咒骂。
接着是药箱扣带的“咔嗒”声。
他掀开窗帘角。
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卫生室门口。
胸前的工作牌反光。
风越来越大。
吹得枣树树枝“咔嚓”响。
老张头缩在被子里。
听见秀兰在梦里嘟囔:“铁柱的药……别断了……”他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出声。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滴在炕席上。
渗进秀兰缝的补丁里。
凌晨时分。
李勇悄悄推开屋门。
白大褂上沾着夜露。
老张头装睡。
听见他蹲在秀兰炕前摸脉。
接着是药箱轻响。
金属镊子碰到玻璃瓶的“叮当”声。
当冰凉的棉签触到秀兰额头时。
老张头终于忍不住开口:“查出啥了?”
李勇没回头。
手电筒光映出他眼下的青黑:“血压还是高,得加半片药。”
他从铝盒里取出药片。
突然顿了顿。
“叔,明天我陪你去县医院,就说铁柱是退伍军人,能申请补助。”
老张头望着他的背影。
发现白大褂后襟磨出了毛边。
针脚处还留着秀兰去年缝补的痕迹。
蒸汽火车再次鸣笛。
这次近得仿佛就在屋后。
老张头盯着屋顶的横梁。
想起二十年前盖房时。
李勇他爹帮着抬木料。
汗湿的白大褂贴在背上。
就像现在李勇的模样。
炕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
照出墙上晃动的人影。
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天快亮时。
秀兰醒了,说饿。
老张头热了碗玉米糊。
吹凉了喂她。
老人的手还是抖。
汤勺碰到牙齿“叮当”响。
李勇靠在门框上打盹。
药箱放在脚边。
铁扣开着。
露出里面的银针和药瓶。
老张头突然发现。
那些药瓶标签上的字迹。
有的是李勇他爹当年写的。
有的是李勇新贴的。
墨迹重叠。
“老勇子,吃点吧。”
秀兰指着桌上的冷玉米饼。
声音轻得像叹气。
李勇睁开眼,笑了笑,露出虎牙:“婶子,等您病好了,给我烙葱花饼就行。”
他站起身。
活动了下酸疼的肩膀。
药箱在背上晃了晃。
“我去卫生室看看,检查组要是再来……”话没说完。
院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老张头心口一紧。
看见李勇的脸色变了。
手在药箱扣带上按了又按。
秀兰抓着他的手腕。
指甲又掐进肉里。
却没了昨天的力气。
铁柱在里屋咳嗽。
接着是瓷盆摔碎的声音。
混着蒸汽火车的鸣笛。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格外刺耳。
李勇深吸一口气。
推开屋门。
晨光里。
检查组的车停在院门口。
穿制服的人正从车上下来。
手里的文件夹拍得哗啦响。
他回头望了眼炕上的秀兰。
望了眼里屋的铁柱。
望了眼老张头手里的玉米饼。
突然笑了。
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