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煤烟与针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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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头跑过铁道桥。

鞋跟在铁轨上磕得首响。

晨雾还没散。

前头拐弯处冒出个人影。

是村东头的巧玲。

她挎着竹篮去河边洗衣裳。

他收不住脚。

肩膀撞在巧玲胳膊上。

竹篮里的棒槌砸在路基石上。

“建国叔你咋跑这么急?”

巧玲揉着肩膀皱眉。

篮里的衣裳浸了露水。

潮乎乎贴在篮底。

老张头顾不上道歉。

嗓子眼像冒火:“找李大夫!

你婶子犯病了!”

话没说完就绕开她。

布鞋在煤渣路上踩出“咯吱”声。

惊飞了蹲在铁轨上啄煤渣的麻雀。

卫生室的木门虚掩着。

门框上的红十字漆皮剥落。

露出底下的旧木板。

老张头撞开门。

看见李勇蹲在煤炉前泡方便面。

铁皮饭盒里堆着面饼。

刚浇上的开水腾起白烟。

混着煤烟在屋里打转。

墙角的轮椅上。

赵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烟袋。

烟灰簌簌落在磨破的裤腿上。

旁边输液的春燕妈正跟另一个老太太唠嗑。

“无证卖药就是犯法。”

老太太压低声音。

眼睛盯着墙上的电视。

雪花屏里。

女播音员举着话筒站在卫生室门口:“记者暗访发现,某村卫生室涉嫌非法购进药品,嫌疑人李某……”李勇突然起身。

铁夹子“咣当”夹在方便面桶上。

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大夫,我的水输完了。”

春燕晃了晃手上的输液管。

透明胶在腕子上绷得发白。

李勇快步过去。

指尖捏住针柄轻轻一拔。

棉签按在针眼上:“按住了,别揉。”

春燕刚把袖子往下拽。

老张头就冲了进来。

蓝布衫前襟全是汗。

裤脚沾着铁道边的煤灰。

“李大夫!

李大夫!”

老张头攥住李勇的白大褂袖口。

手指缝里卡着煤渣。

“你婶子不对劲。”

老张头说,“眼歪嘴斜的,喊她没反应!”

李勇手里的棉签掉在地上。

方便面的香味混着煤烟钻进鼻子。

“别急,慢慢说。”

李勇说,“啥时候犯的病?”

“天没亮就不对劲!”

老张头跺了跺脚。

鞋跟磕在砖地上。

“炕上喊她不答应。”

老张头说,“手冰凉,嘴角淌口水……”话没说完。

赵老爷子咳嗽起来。

老人扶着轮椅扶手首喘气。

烟袋锅子在腿上敲出“当当”声。

李勇的脸沉下来。

转身从墙上摘下药箱。

铁扣“咔嗒”扣紧:“走,先去家里看看。”

出卫生室时。

巧玲正站在门口张望。

竹篮里的棒槌滴着水。

老张头顾不上搭理她。

跟着李勇往家跑。

煤渣路在脚下发烫。

路过歪脖子枣树时。

李勇突然停住:“建国叔,上个月县医院的诊断书,你是不是没给婶子看?”

老张头的脚步顿了顿。

裤兜里的钥匙硌得大腿发疼。

炕柜抽屉里的诊断书。

秀兰签字时手都在抖。

土坯房里煤烟还没散尽。

铁锅在灶台上凉着。

苞米粥结了层油皮。

秀兰歪在炕上。

被子滑到腰间。

露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李勇跪在炕沿。

指尖按在她手腕上。

眼皮压得低低的:“脉压差大,右侧肢体没知觉,典型的脑梗。”

他突然抬头。

镜片上蒙着水汽:“为啥不送县医院?”

老张头盯着炕席上的补丁。

那是秀兰用旧校服裤改的。

针脚歪歪扭扭。

铁柱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

听起来很响。

“去了。”

老张头搓了搓手。

掌心的煤灰蹭在裤腿上。

“大夫说要做手术,十几万……家里就那点积蓄,铁柱还要吃药……”李勇没说话。

从药箱里掏出银针。

在煤油灯上燎了燎。

针尖扎进秀兰中指时。

老人的胳膊猛地抽搐。

黑血顺着指缝滴进搪瓷盆。

在盆底积成小滩。

老张头别过脸。

看见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蔫巴巴的。

铁丝上晾着的尿布被风吹得拍打玻璃。

“十指放血,能缓一时。”

李勇说。

刘海黏在额头上。

第十根针扎进无名指时。

秀兰突然哼了一声。

眼皮动了动。

老张头赶紧凑过去。

看见老伴混浊的眼珠转了转。

嘴角扯出一丝歪斜的笑:“老头子……你跑丢鞋了?”

他这才发现左脚冰凉。

布鞋不知何时掉在了路上。

李勇没抬头。

银针在百会穴轻轻捻动:“婶子,感觉哪儿不得劲?”

秀兰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半边身子麻,跟压了块石头似的……”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

一口黑血喷在老张头手背上。

热乎乎的带着腥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老张头忙不迭擦汗。

手指碰到秀兰额头上的银针。

想起李勇他爹当年用过的那套银针。

牛皮袋上的“李记针灸”西个字己经磨得模糊。

李勇突然起身。

药箱盖撞在炕沿上:“我去卫生室拿降压药,半小时内必须吃上。”

他刚掀开门帘。

外头就传来汽车喇叭声。

村主任的三轮车停在院门口。

车斗里坐着俩穿制服的人。

胸前的工作牌在阳光下反光。

李勇的脚步顿了顿。

回头看见老张头正给秀兰擦嘴。

老人手背上的血渍渗进皱纹。

“李大夫,县检查组来了!”

村主任的大嗓门隔着院墙飘进来。

三轮车“突突”的尾气混着煤烟。

熏得人睁不开眼。

李勇的喉结动了动。

药箱在手里攥得发紧。

白大褂口袋里的塑料袋“沙沙”响。

里面装着给铁柱的进口消炎药,还剩三颗。

检查组的人进门时。

秀兰正靠在炕上喝玉米糊。

老张头捧着豁口碗。

勺子碰着碗沿叮当响。

穿白大褂的检查员盯着墙上的输液架。

手指划过登记本:“4月15日凌晨的急救记录,怎么没写用药明细?”

李勇正在翻找降压药。

手在药箱里顿了两秒。

“用的是常规急救措施。”

李勇拿出个玻璃瓶。

标签上“硝苯地平”的字样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降压药按规定从镇卫生院进的货,批号都在有效期内。”

检查员接过瓶子对着光看。

老张头看见李勇后背的白大褂全湿了。

脊梁骨处洇出个深色的印子。

里屋突然传来“咣当”声。

铁柱的搪瓷盆摔在地上。

老张头冲进去。

看见儿子靠在墙上。

唇角挂着血丝。

手里攥着块碎瓷片。

是秀兰用了十年的老茶缸。

“爹,别让他们查药箱……”铁柱的声音很小。

手背上的针孔还在渗血。

检查组的人跟着进来。

手电筒光束扫过墙角的煤炉。

落在炕柜上的铜锁:“按规定,卫生室药品必须分类存放,私人用品……”话没说完。

秀兰咳嗽起来。

老人挣扎着要起身。

胸前的银针跟着晃动:“同志,我这病是老勇子救回来的,他打小就跟着他爹学医……”“婶子你躺下!”

李勇提高声音。

挡住检查员的视线。

老张头看见他悄悄把铁柱枕头下的塑料袋塞进裤兜。

动作很快。

检查员的目光在李勇胸前的血渍上停留半秒。

转身时踢到地上的煤灰筐。

黑灰扑簌簌落在秀兰的新被面上。

检查组走后。

天己经擦黑。

李勇坐在炕沿。

借着手电筒光写病历。

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秀兰的呼吸总算平稳。

铁柱吃了药在里屋睡着了。

炕头的煤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

老张头蹲在灶前热剩饭。

铁锅“滋滋”响。

飘起的热气混着煤烟。

熏得人眼眶发酸。

“叔,明天得送婶子去县医院做CT。”

李勇突然开口。

病历本上的字迹被汗水洇湿。

“针灸只能治标,血管里的淤堵……”他没说完。

目光落在炕柜上的铜锁。

里面锁着诊断书、欠条,还有他偷偷从镇卫生院拿来的急救药品。

老张头没吭声。

用铁勺子搅了搅锅里的面糊。

窗外传来蒸汽火车的鸣笛。

车头的探照灯扫过窗纸。

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秀兰翻了个身。

枕头下露出半截银针。

针尾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李勇站起身。

白大褂下摆扫过炕沿。

兜里的塑料袋又“沙沙”响。

那是他明天要带给铁柱的药。

“老勇子,你说……”老张头突然开口。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

“要是当年没让你去卫校,你现在是不是能娶上媳妇,住上砖瓦房?”

李勇没回头。

盯着窗台上的君子兰。

那是秀兰去年从镇上捡的枯叶,养出了新芽。

“叔,你别想这些。”

李勇摸了摸裤兜里的小本子。

上面记着给秀兰和铁柱用的药。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等铁柱病好了,咱们把债还清,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他转身时。

药箱扣带“咔嗒”一声扣紧。

惊飞了停在灯绳上的飞蛾。

夜里起风了。

煤灰味顺着窗缝钻进来。

老张头躺在秀兰脚边。

听着老伴均匀的呼吸声。

心里稍安。

铁柱的咳嗽声在里屋时断时续。

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

忽然听见李勇在院子里叹气。

接着是火柴划亮的“嗤啦”声。

他又在借烟头的光,写明天的用药计划。

蒸汽火车在远处轰鸣。

铁轨微微震动。

土坯房的房梁跟着轻颤。

老张头摸了摸枕头下的退伍证。

红封皮上的五角星己经磨得发毛。

秀兰的手突然伸过来。

冰凉的指尖碰到他手背:“老头子,咱可不能拖累勇子……”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掌心的茧子蹭得他皮肤发疼。

卫生室的方向突然亮起手电筒光。

两道光束在夜色中晃动。

老张头心里一紧。

听见李勇轻声咒骂。

接着是药箱扣带的“咔嗒”声。

他掀开窗帘角。

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卫生室门口。

胸前的工作牌反光。

风越来越大。

吹得枣树树枝“咔嚓”响。

老张头缩在被子里。

听见秀兰在梦里嘟囔:“铁柱的药……别断了……”他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出声。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滴在炕席上。

渗进秀兰缝的补丁里。

凌晨时分。

李勇悄悄推开屋门。

白大褂上沾着夜露。

老张头装睡。

听见他蹲在秀兰炕前摸脉。

接着是药箱轻响。

金属镊子碰到玻璃瓶的“叮当”声。

当冰凉的棉签触到秀兰额头时。

老张头终于忍不住开口:“查出啥了?”

李勇没回头。

手电筒光映出他眼下的青黑:“血压还是高,得加半片药。”

他从铝盒里取出药片。

突然顿了顿。

“叔,明天我陪你去县医院,就说铁柱是退伍军人,能申请补助。”

老张头望着他的背影。

发现白大褂后襟磨出了毛边。

针脚处还留着秀兰去年缝补的痕迹。

蒸汽火车再次鸣笛。

这次近得仿佛就在屋后。

老张头盯着屋顶的横梁。

想起二十年前盖房时。

李勇他爹帮着抬木料。

汗湿的白大褂贴在背上。

就像现在李勇的模样。

炕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

照出墙上晃动的人影。

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天快亮时。

秀兰醒了,说饿。

老张头热了碗玉米糊。

吹凉了喂她。

老人的手还是抖。

汤勺碰到牙齿“叮当”响。

李勇靠在门框上打盹。

药箱放在脚边。

铁扣开着。

露出里面的银针和药瓶。

老张头突然发现。

那些药瓶标签上的字迹。

有的是李勇他爹当年写的。

有的是李勇新贴的。

墨迹重叠。

“老勇子,吃点吧。”

秀兰指着桌上的冷玉米饼。

声音轻得像叹气。

李勇睁开眼,笑了笑,露出虎牙:“婶子,等您病好了,给我烙葱花饼就行。”

他站起身。

活动了下酸疼的肩膀。

药箱在背上晃了晃。

“我去卫生室看看,检查组要是再来……”话没说完。

院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老张头心口一紧。

看见李勇的脸色变了。

手在药箱扣带上按了又按。

秀兰抓着他的手腕。

指甲又掐进肉里。

却没了昨天的力气。

铁柱在里屋咳嗽。

接着是瓷盆摔碎的声音。

混着蒸汽火车的鸣笛。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格外刺耳。

李勇深吸一口气。

推开屋门。

晨光里。

检查组的车停在院门口。

穿制服的人正从车上下来。

手里的文件夹拍得哗啦响。

他回头望了眼炕上的秀兰。

望了眼里屋的铁柱。

望了眼老张头手里的玉米饼。

突然笑了。

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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