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后门溜进来时，发梢还滴着水珠，显然刚洗过头发。
俞天青闻到一股混合着廉价洗发水和橘子香气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报告。
"齐晓月站在门口，声音懒洋洋的。
李老师从语文课本上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开学第二天就迟到，齐晓月，你倒是很会给自己放松啊。
"全班安静下来，西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门口。
俞天青注意到齐晓月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指节发白，但她的表情依然满不在乎。
"下雨了，公交车——""每次都是公交车的问题。
"李老师打断她，"既然知道下雨，为什么不提前出门？
"齐晓月撇撇嘴没说话，目光飘向窗外。
雨确实还在下，玻璃上蜿蜒着透明的水痕。
"先回座位。
"李老师摆摆手，"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齐晓月慢吞吞地走到俞天青旁边的座位，把湿漉漉的书包往地上一扔。
俞天青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避免被水珠溅到。
"怎么，学霸也怕水？
"齐晓月压低声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俞天青没理她，继续读他的《高考文言文精析》。
但余光里，他看见齐晓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素描本，藏在课桌下开始画画。
这次画的是窗外的雨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你在画什么？
"话一出口，俞天青自己都愣住了。
他本没打算主动搭话的。
齐晓月明显也吃了一惊，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她侧过脸，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学霸同桌。
晨光透过雨帘照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光。
"想看？
"她犹豫了一下，把素描本往中间推了推。
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雨中校园，但视角很特别——从他们这个靠窗的位置望出去，被雨水模糊的操场、远处朦胧的教学楼，还有玻璃上凝结的水珠。
最让俞天青惊讶的是，她居然画了坐在窗边的他的侧影，虽然只是简单的轮廓。
"你画***什么？
"俞天青声音有些僵硬。
"练习人物速写啊。
"齐晓月耸耸肩，"反正你坐得最近。
"俞天青正要说什么，突然感到一道目光刺在背上。
他猛地抬头，正好对上李老师严厉的视线。
"俞天青，你来解释一下《滕王阁序》中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的寓意。
"全班一片寂静。
俞天青站起来，大脑飞速运转。
他昨晚刚复习过这篇，但此刻那些熟悉的句子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他的余光看到齐晓月悄悄把素描本塞回书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某种节奏。
"这句话表达了...王勃即使年老也不改变志向的决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坐下吧。
"李老师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上课专心点。
"俞天青耳根发烫。
这是他这学期第一次在课堂上表现不佳。
坐下时，他注意到齐晓月嘴角微微上扬，不知为何，这让他更加烦躁。
下课铃响，李老师叫住了准备溜走的齐晓月："我让你下课来办公室，忘了？
"齐晓月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跟着李老师走了。
俞天青收拾着书本，听见前排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
"又是她，开学第二天就被抓。
""听说她上学期期末考数学才三十多分。
""李老师干嘛把她安排给俞天青当同桌啊，这不是拖累人家吗..."俞天青推了推眼镜，没有参与讨论。
但当他经过教师办公室时，透过半开的门缝，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上课画画？
齐晓月，你知道现在是高三吗？
"李老师的声音。
"知道。
""那你还——""我只是在记笔记。
"齐晓月的语气平静得反常。
"把素描本给我看看。
"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
俞天青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这就是你说的笔记？
"李老师的声音提高了，"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画！
还有俞天青的肖像？
你是不是——""我只是在练习人物速写。
"齐晓月打断她，"艺考需要。
""艺考？
"李老师似乎愣了一下，"你要参加艺术类高考？
""嗯。
""你家长知道吗？
"沉默。
"齐晓月，以你现在的文化课成绩，就算专业过了，文化分也达不到艺术类本科线。
"李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些，"你应该把精力放在——""我会努力的。
"齐晓月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俞天青从未听过的认真。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俞天青站在门外，心跳莫名加速。
"这样吧，"李老师最终说，"如果你能保证上课认真听讲，我可以允许你课后画。
但前提是文化课必须跟上，尤其是数学。
""真的？
"齐晓月的声音突然明亮起来。
"嗯。
不过我会让俞天青监督你——他正好是你同桌。
"俞天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赶紧快步走开，但脑海里回荡着齐晓月那句"我会努力的"。
原来她不是不在乎，只是在乎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
班长站在讲台上宣布："下个月是学校艺术节，有兴趣参加表演或作品展的同学可以到我这里报名。
"俞天青看到齐晓月的背脊突然挺首了。
她迅速在小纸条上写了什么，趁老师不注意时传给了前排的文艺委员。
文艺委员展开一看，眉毛高高挑起，回头用口型问："舞蹈？
"齐晓月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俞天青从未见过的光彩。
放学时雨己经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
俞天青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却发现齐晓月还坐在位置上，正对着数学作业皱眉。
"第三题要用余弦定理。
"他鬼使神差地说。
齐晓月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做哪一题？
""你的笔停在那里很久了。
"俞天青推了推眼镜，"需要帮忙吗？
"齐晓月眯起眼睛："李老师让你监督我，但没让你辅导我吧？
"俞天青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那算了。
""等等。
"齐晓月叫住他，"其实...我确实不太会。
"于是俞天青重新坐下，拿出草稿纸开始讲解。
他发现自己意外地有耐心，而齐晓月虽然基础薄弱，但理解力并不差。
当她终于弄懂一个知识点时，眼睛会微微发亮，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
"你其实挺聪明的。
"讲完最后一道题，俞天青脱口而出。
齐晓月笑了，是那种真实的、不带有任何防备的笑："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
夕阳突然从云层中钻出来，给湿漉漉的操场镀上一层金色。
齐晓月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和铅笔，快速勾勒起来。
"光线太好了，就一分钟。
"她解释道，铅笔在纸上飞舞。
俞天青站在旁边等着，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小的阴影。
这一刻的齐晓月，和平时那个懒散叛逆的形象判若两人。
"给你。
"画完后，齐晓月撕下那页纸递给他。
纸上是用简单线条勾勒的雨后校园，但比课堂上那幅完整许多。
远处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操场上的水洼。
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书包的俞天青，正在看表。
"我画得没那么慢吧？
"俞天青指着那个看表的自己。
齐晓月笑出声："艺术加工啦。
对了..."她犹豫了一下，"李老师是不是跟你说要监督我俞天青点点头。
"那..."齐晓月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艺术节的事，能不能先别告诉她？
""你要跳舞？
""嗯。
但李老师可能会觉得耽误学习..."齐晓月的目光飘向远处，"我保证不会影响功课。
"俞天青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瞬间的光亮而甘愿忍受漫长的黑暗。
"好。
"他说，"不过你的数学作业得按时交。
"齐晓月眼睛一亮，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真的？
谢谢你！
"她的手指温暖而有力，俞天青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茧子——大概是长期握笔和练舞留下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微动。
"周一见！
"齐晓月松开手，朝他挥了挥素描本，转身跑向校门。
她的马尾辫在夕阳中划出一道欢快的弧线。
俞天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温度。
他小心地把那张画折好，放进书包的夹层里。
回到家，俞教授正在书房批改论文。
俞天青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但还是被叫住了。
"天青，过来一下。
"俞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开学摸底考的时间定了，下周三。
""嗯，我知道。
"俞天青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
"这次一定要保持年级前三。
"俞教授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己经和物理组的陈老师说好了，下周开始每周三晚上给你加一节竞赛辅导。
"俞天青点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书桌上那个相框上——照片里的女人温柔地笑着，那是他十岁时去世的母亲。
"还有，"俞教授重新戴上眼镜，"李老师今天打电话来，说你上课有点走神。
怎么回事？
"俞天青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三了，天青。
"俞教授的声音沉下来，"你母亲如果还在，也不会希望看到你松懈。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准确地插入心脏。
俞天青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我会注意的。
"他低声说。
回到房间，俞天青机械地拿出课本开始复习。
但那些公式和定理在眼前跳动，就是进不去脑子。
最后，他放下笔，从书包里取出齐晓月给他的那张画，小心地抚平。
画中的阳光似乎有温度，让他想起齐晓月抓住他手腕时的触感。
他翻到背面，发现有一行小字："谢谢你没告诉李老师我上课画画的事。
——晓月"字迹潦草却有力，就像她本人。
俞天青把画夹进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然后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黑色笔记本。
翻开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私人笔记，请勿翻阅"几个字。
这是他的秘密花园，连父亲都不知道的存在。
他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开始写道："今天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同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她是问题学生齐晓月；但在那张素描纸上，她是捕捉光影的魔术师..."写到这里，俞天青停下笔，想起齐晓月说"艺考需要"时的表情。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每个人都是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永远只是最小的一角。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了。
俞天青合上笔记本，重新拿起课本。
但这一次，那些公式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齐晓月正坐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翻看着一本破旧的相册。
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芭蕾舞裙，在舞台上灿烂地笑着。
她轻轻抚过那些照片，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舞蹈光碟和褪色的演出节目单。
书桌上，数学作业本摊开着，旁边是俞天青讲解时用的草稿纸。
她小心地把那张纸抚平，夹进了相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