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户透进朦胧的晨光，父亲一夜未归，母亲蜷在陪护椅上浅眠，眼下挂着青黑。
他轻手轻脚地摸出枕头下的齿轮，借着微光再次审视那个刻痕——"Z"。
这个字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郑志强。
前世1984年《机械日报》刊登过一则短讯：红星机械厂技术科副主任郑志强因挪用公款被***。
报道里提到，此人有个特殊的习惯——在所有经手的零件上刻字母"Z"作为标记。
"原来是你......"周建国攥紧齿轮，金属边缘割得掌心生疼。
他轻轻起身，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王建军昨晚塞给他的复写纸。
泛黄的纸张上，6150车床的维修记录清晰可见：7月10日 主轴齿轮更换（日本进口）操作人：郑志强（签字）而下面仓库的出库单上，却明晃晃写着"上海第三机床厂"。
周建国冷笑。
八十年代初，日本进口齿轮和国产齿轮的差价能翻三倍。
郑志强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关键设备的配件都敢偷梁换柱。
"建国？
"母亲突然惊醒，"你爸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
"周建国迅速把证据塞进袜子，"妈，无论谁问起，都说我没见过什么齿轮。
"早晨七点，机械厂保卫科。
周建国躲在厂区梧桐树后，看着父亲被两个保卫干部押出办公楼。
周铁山脸色铁青，但走路姿势还算正常，显然没受什么罪。
"......没有证据的事，别往我头上扣！
"父亲的声音隐隐传来。
"老周，我们也是例行公事。
"保卫科长老刘递了支烟，"李主任坚持说事故有疑点......"周建国眯起眼。
李主任——这个在前世1985年升任副厂长的男人，现在和郑志强明显是一伙的。
正想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就知道你会来。
"林晓梅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捧着两本《红旗》杂志，像是刚去宣传科取了材料。
晨光透过梧桐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周建国恍惚间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总在他最狼狈时出现。
"你爸没事。
"她压低声音，"但李主任昨晚连夜去了郑工宿舍。
"周建国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
"林晓梅的睫毛颤了颤："我住女工宿舍三楼，正好对着技术科那排平房。
"她顿了顿，"凌晨两点，我看见李主任提着黑皮包进去，西十分钟后才出来。
"这个时间线让周建国浑身发冷。
父亲是昨晚八点被带走的，李主任半夜去找郑志强......分明是串供！
"谢谢。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却想起这是1982年，他连包烟都买不起，"我欠你个人情。
"林晓梅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那你请我喝汽水吧，听说厂门口新进了橘子味的。
"周建国愣住。
前世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厂区小卖部门口喝橘子汽水。
历史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重合。
上午十点，红星机械厂废料场。
王建军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时，周建国正在翻检一堆报废齿轮。
七月的阳光把金属晒得滚烫，他的衬衫后背己经湿透。
"查到了！
"王建军从《机械工业报》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上个月15号有篇报道，说咱厂引进日本数控车床，还配了照片——你看这个！
"照片上，李主任正笑容满面地和日方代表握手，背景里赫然站着郑志强。
但最让周建国瞳孔收缩的是报道角落的一行小字：本次引进包含6150型车床专用齿轮组（代号：J-80）"和维修单对上了。
"周建国声音发紧，"进口货被调包成国产的，差价至少两千块。
"这在1982年相当于普通工人五年的工资。
王建军咽了口唾沫："我还打听到，郑工最近常去老火车站后面的自由市场。
"周建国猛地抬头。
老火车站黑市——前世1983年"严打"时端掉的窝点，专门倒卖工业物资。
如果郑志强敢偷换进口配件，销赃渠道一定在那里。
"建军，帮我盯紧技术科。
"周建国撕下报道塞进鞋垫，"下午我要去个地方。
"傍晚六点，老火车站废轨区。
周建国蹲在生锈的铁轨旁，看着远处熙攘的人群。
这里表面是旧货市场，实则暗流涌动。
穿喇叭裤的倒爷们来回踱步，中山装口袋里露出粮票的一角，偶尔有人掀开衣襟，露出缝在内兜的上海牌手表。
"要票吗？
"一个戴蛤蟆镜的青年凑过来，"全国粮票，一比一点二。
"周建国摇头，目光锁住不远处一个穿灰色衬衣的背影。
郑志强正和个光头男人交头接耳，手里拎着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包。
"那要看货吗？
"蛤蟆镜突然压低声音，"新到的的确良，不要布票。
"周建国心头一动。
前世他靠倒卖"的确良"赚到第一桶金，但现在......"什么价？
""一尺三块，十尺起拿。
"周建国摸了摸兜里的二十块钱——母亲今早偷偷塞给他的生活费。
如果全换成"的确良"，转手就能翻倍。
但眼下更重要的是......郑志强和光头完成了交易。
周建国果断放弃布料生意，悄悄跟了上去。
暮色渐浓，郑志强七拐八绕地走进铁路家属区。
周建国躲在煤棚后，看着他停在一栋红砖房前，却没有掏钥匙，而是从门垫下摸出什么塞进了门缝。
五分钟后，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开门取了东西。
月光照在她脸上时，周建国差点叫出声——李主任的妻子。
深夜，市立医院。
周建国在病历本上疯狂记录线索：1. 郑志强倒卖进口配件 → 黑市交易2. 李主任包庇 → 深夜密谈3. 赃款去向 → 通过李主任妻子洗白但最让他不安的是父亲傍晚带回的消息：厂党委决定明天召开事故分析会，6150车床将被封存检测。
"他们想毁灭证据。
"周建国盯着手里的齿轮，突然发现刻痕"Z"的凹槽里残留着暗红色物质。
前世在商海沉浮的经验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印泥——郑志强可能在文件上用过这个齿轮做"印章"。
母亲突然推门进来，脸色惨白："建国，保卫科来家里搜过了！
说你偷了厂里重要零件！
"周建国瞬间把齿轮塞进病号服内兜。
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廊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他飞快地扫视病房，最终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妈，帮我拖住他们三十秒。
"当保卫科的人破门而入时，周建国正靠在床头读《红旗》杂志。
病号服空荡荡的兜里，只剩下一缕带血的棉纱。
窗外，那颗刻着"Z"的齿轮己经藏进了梧桐树的鸟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