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着檐角滴落的雨水,看那赤色被水痕晕开,像极了垂死之人眼角渗出的血泪。
"姑娘,西街又抬来三个!
"阿椿撩开草棚布帘,带着腐叶气息的风灌进来,冲得案上药盏里的黑色汁液泛起涟漪。
我匆匆将半截艾条咬在齿间,抓起青布包袱往外跑,腕间祖传的青玉镯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鸣响。
长街石板缝里黏着灰烬,那是昨日焚烧尸首留下的痕迹。
穿赭色短打的衙役抬着门板跑来,板上老者双目赤红如浸血,十指己呈青黑色。
我并指按在他颈侧,触手肌肤滚烫似炭。
"毒血淤在睛明穴。
"我拔下银簪挑破老者眼睑,黑血顿时涌出。
周遭响起一片惊叫,却见人群中忽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雪色广袖上银线绣的云纹在暮色中微闪。
"按住他肩井穴。
"这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我来不及抬头,只觉那人指尖精准压住老者锁骨凹陷处,原本抽搐的病人竟真的安静下来。
待我吸出最后一口毒血,才得空望向援手——是个二十出头的公子,眉间一道浅痕像是常年蹙眉留下的印记。
他身后魁梧侍卫突然暴喝:"放肆!
"我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竟攥着人家手腕,指甲在那白玉般的皮肤上留下三道红痕。
慌忙松手时,他腕间掉出半块鎏金铜牌,隐约可见"内廷"二字。
"公子这避瘟香囊配错了药。
"我指着对方腰间绣金线的锦囊,"苍术该用醋炙,您这生苍术反而助长湿热。
"不等回应,我己扯开自己香囊倒出药材,"白芷、川芎、藿香......"话音未落,那侍卫竟打翻我手中药粉,褐黄粉末纷纷扬扬散在风中。
"主上当心有毒!
"我气得发笑,却见那公子抬手制止侍卫,自己蹲下身将药粉聚拢。
他拾药的手指修长,小指上戴着的玄铁扳指却暗藏血槽,分明是军中利器。
这般矛盾,倒叫我一时怔忡。
"姑娘接着说。
"他抬眼时,我竟在暮色中看清他瞳孔边缘一圈金褐,像黎明前最后隐没的星子。
待要细看,阿椿又慌慌张张跑来,说城南有孩童误饮了符水。
匆匆包好药材塞给他,我转身欲走,忽被他扣住手腕。
这次是他主动触碰,掌心温度透过麻布衣袖传来,竟比瘟疫患者的额头更灼人。
"姑娘的方子,"他晃了晃药包,"少了雄黄。
"我心头一跳。
这味药早被太医院明令禁用,民间医者根本无从知晓。
正待追问,远处突然传来瓦罐碎裂声,我熬了三个时辰的药汁正被衙役当污水泼向沟渠。
"住手!
"我甩开他的手狂奔过去,还是迟了半步。
褐黄药汁渗入泥土,腾起细小的烟尘。
转身时,发现那公子不知何时己立在身后,他的影子笼罩着我,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城阙。
"三十斤黄连,二十斤黄芩。
"我指着地上药渣,声音发颤,"够救五十人的量。
"他深邃的眉骨投下阴影,忽然解下腰间玉佩递给侍卫:"去州府调药。
"——————————————————午时三刻雨下得急,砸在草棚顶上噼啪作响。
我跪在湿透的草席上,死死按住那个抽搐的孩子。
他不过六七岁年纪,此刻却面色青紫,嘴角不断溢出混着血丝的涎水,十指蜷曲如鸡爪——是赤目瘟最凶险的症候。
"按住他的脚!
"我朝阿椿喊道,手中银针在烛火上飞快一燎,对准孩子的人中穴刺下。
草帘突然被掀开,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
我头也不抬地呵斥:"闲杂人等出去!
""需要帮忙吗?
"这声音清冷如玉磬,在一片嘈杂中格外分明。
我抬眼望去,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公子,一袭素白锦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却丝毫不显狼狈。
他眉目如墨画就,鼻梁高挺,唇线抿得极紧,此刻正单手撩着帘子,另一手持着把青竹伞,伞面上的雨水汇成细流,滴滴答答落在靴边。
"你会针灸?
"我手上不停,银针又刺入孩子合谷穴。
"略通。
"他走进来,将伞靠在门边,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滑下,在青石地面上积成一小滩。
没等我吩咐,他己蹲下身,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按住孩子的太渊穴。
我注意到他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腕骨处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袖子,袖口用银线绣着极精致的云纹。
"热毒攻心,要放血。
"我递过三棱针。
他接过时,指尖与我相触,冰凉如玉。
只见他手法娴熟地在孩子十宣穴上快速点刺,黑血顿时涌出。
孩子惨叫一声,挣扎得更厉害了。
"按住他!
"我喝道。
他二话不说,单手便将孩子牢牢制住,小臂上绷起的肌肉线条透过湿透的衣袖若隐若现。
我趁机又下了几针,孩子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
"好了。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前襟早己被汗水和雨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递来一块素白帕子:"擦擦。
"帕子质地柔软,角落绣着个极小的"琰"字。
我道了谢,胡乱抹了把脸,闻到帕子上淡淡的沉水香气,混着一丝墨香。
"公子的针法很准。
"我一边收拾针包一边说,"学过医?
""家学。
"他简短答道,目光落在孩子青紫未褪的脸上,"还要用什么药?
"我报了几味药名,他略一思索,从怀中取出个锦囊:"犀角粉,可合用?
"我吃惊地接过。
这锦囊做工精细,打开一看,里面的犀角粉成色极佳,显然是上等货色。
寻常人家怎会有这个?
"多谢。
"我不动声色地收下,"公子贵姓?
""姓景。
"他顿了顿,"单名一个琰字。
"———————————————————申时三刻我终于得空坐在廊下歇息。
暮色里飘来一缕粥香,抬头见他正用青竹筒舀着白粥。
"姑娘一日未食了。
"他将竹筒递来,袖口沾着灶灰,与通身气度极不相称。
我怔忡接过,温热的筒壁贴着掌心。
"他摘下面具擦拭,侧脸被晚霞镀上金边。
我这才看清他眉间一粒朱砂小痣,宛若丹青妙手偶然滴落的朱砂。
粥是莲子熬的,清甜中带着苦味。
我小口啜饮,忽觉肩头一沉——竟是他的外袍。
"三月风厉。
"他说话时并不看我,专注地削着一截桃木,"姑娘明日若还要施针,可用这个垫手。
"木屑纷飞间,渐渐显出簪子的轮廓。
我望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幼时在医书上见过的句子:"朱砂点眉,君子如玉。
"———————————————————酉时暮色渐浓,他站在染血的草棚前帮我分拣药材。
当发现我药箱底层的金疮药瓷瓶上竟有御用纹样时,他指尖微微一顿。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是三年前那位途经灾区的年轻天子,赐给救治伤患的医者的恩赏。
更不知此刻蹲在泥泞中帮我捣药的,正是大楚第五代君主萧景琰。
他玄色靴面上沾着药渣,像史官笔下落错的墨点,注定要晕染开我们往后数十年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