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槐花巷的月光章
我蹲在斑驳的木门前,指尖触到门环上的铁锈,剥落的红漆下,隐约可见当年用粉笔写的“明”字——那是苏明远十六岁时,我站在他肩头,踮脚写下的。
老槐树的枝叶探过围墙,将影子投在生了苔的瓦当上,光斑里浮动的花瓣,像极了他工装口袋里永远装着的槐花干。
第一次遇见苏明远,是在初三开学的第一天。
他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阳光穿过新抽的嫩叶,在他后颈的碎发上织出金斑。
我抱着作业本路过,树根突然勾住我的鞋带,整叠纸页哗然散落。
他抬头时,我撞进一双盛着碎光的眼睛,瞳孔里晃着未落的槐花,像深潭里漂着的月光。
“没事吧?”
他起身的动作带起阵风,吹得槐花簌簌落进我发间。
他的工装裤膝盖处补着两块菱形补丁,针脚细密如蛛网,显然是自己缝的。
我们蹲在地上捡本子时,他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我注意到他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机油,却把每一张纸都抚平得没有褶皱。
那天傍晚,我在修车摊旁的砖缝里塞了张纸条:“扉页的字像星星。”
那是他留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笔迹。
第二天清晨,车筐里多了袋用报纸包着的槐花,带着露水的清甜,旁边是张烟盒背面写的字:“奶奶说,槐花要在日出前采。”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沉默的笔友。
他的纸条总带着机油味,写着“今天修了辆带儿童座椅的自行车,想起你说怕黑”;我的回复藏着铅笔灰,说着“今天数学考砸了,要是你在肯定能讲懂”。
每周六下午,他修好最后一辆车,就会推着二八自行车带我去河堤。
我坐在后座,听他讲奶奶如何用敲打的声音辨认车铃是否损坏,看他用油污的手指转动扳手,像在拨弄某种乐器。
“等攒够两千块,”他有次指着远处的高架桥,扳手在夕阳下闪着光,“就换辆带减震的新车,带奶奶去看海。
她总说,电视里的浪花像碎银子。”
他的声音里裹着槐花香,我望着他后颈跳动的脉搏,忽然很想伸手触碰,却被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吓了一跳。
高二那年霜降,苏明远的修车摊连续三天没开。
我攥着攒了三个月的零用钱,买了袋奶粉去敲他家的门。
开门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扶着门框唤:“明远,有同学找。”
屋里传来水盆打翻的声音,他赤脚跑出来,白衬衫下摆沾着药渍,手腕上缠着渗血的纱布。
“奶奶摔了。”
他把我拉到院子里,井台上摆着半碗结了膜的槐花粥,“我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修车,可能没照顾好......”他声音沙哑,眼窝深陷,却仍笑着接过奶粉:“替我谢谢阿姨,等我挣钱了......”我望着他小臂上青紫色的瘀斑,突然想起他纸条里写过的“新学了补胎技术”,原来每道划痕都刻着生活的重量。
平安夜那天,我逃了晚自习,在精品店挑了条米白色围巾。
巷口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正蹲在地上给一辆老式自行车上油,雪花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盐。
“送给你的。”
我把围巾塞进他怀里,转身就跑,围巾尾端扫过他工具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跑出巷子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铃铛声。
回头望去,苏明远推着自行车追来,围巾在他脖子上晃成一片白,像团烧不起来的火。
“小语!”
他喊我的名字,声音被风雪揉碎,“这个太贵重......”我摆摆手,转身冲进雪里,眼泪却忽然掉下来,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眼里的挣扎。
第二天,围巾叠得方方正正躺在我的课桌上,里面夹着张作业纸:“对不起,我不能收。
你值得更好的。”
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他最后一次看我时,眼底没说完的话。
我把围巾塞进衣柜最深处,连带那些带着机油味的纸条,一起锁进了青春里。
再次路过槐花巷,是十年后的春日。
女儿拽着我的手,指着巷口的修车摊惊呼:“妈妈,看那辆自行车!”
苏明远坐在小马扎上,正在给一辆粉色儿童自行车上链条,蓝工装洗得发蓝,袖口还留着当年的补丁。
听见动静,他抬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半秒,像认出了某个熟悉的符号。
“好久不见。”
他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小语,你没变。”
女儿好奇地摸着车筐里的槐花,他忽然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晒干的淡紫色花瓣:“给小朋友玩,奶奶教我的,说闻着能做好梦。”
盒子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我认出那是我初三时送他的笔记本封面图案。
我们站在老槐树下,听着远处的自行车***,他说起奶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累着自己”;说起在南方修车厂的日子,如何从学徒熬成师傅;说起去年用积蓄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带奶奶的照片去了海边,把槐花撒进浪花里”。
他说话时,阳光穿过新抽的嫩叶,在他眼角的细纹里织出金线,我忽然发现,他瞳孔里的碎光还在,只是多了些岁月的沉淀。
女儿忽然指着树上的花苞笑,苏明远踩着修车凳,小心地折下支带花的枝条。
他递花时,我注意到他食指少了节指甲,疤痕呈月牙状,像极了当年他帮我捡作业本时,被铁丝划破的伤口。
“谢谢苏叔叔。”
女儿接过花,发间立刻落了几朵,他望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温柔,像在看某个遥远的梦。
离开时,他往女儿兜里塞了颗水果糖,包装纸上印着老式的槐树图案:“含着走,别跑太快。”
巷口的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露出里面褪色的白衬衫,还是当年的款式。
我回头望去,他正对着一辆生了锈的二八自行车微笑,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院墙上,与记忆里那个蹲在槐树下的少年,渐渐叠成一片温柔的月光。
有些故事,不必有结局,就像有些花,不必结果。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送出的围巾,都在岁月的风中,酿成了槐花香里的遗憾与释然。
此刻的阳光正好,女儿举着槐花奔跑,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路不会融化的月光,照亮了曾经青涩的时光,也照亮了此刻彼此眼中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