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
不远处,从地下停车场开出一辆白色的兰博基尼,车速很快,似乎在逃避什么。
高速行驶溅起的水花挂在车上,又擦着车身缓缓落下来,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波澜,雨丝一片一片斜着刷过来,在车窗上连成模糊不清的雨帘。
晏书舟坐在后座,唇边咬着一支还未点燃的细烟,外面的雨很大,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
“晏小少爷,雨太大了,咱们开慢点吧,这样更安全。”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咬着烟模模糊糊的淡声道。
“加速,工资翻倍。”
司机彻底没了声。
坐在车后座的,是晏家最后的独苗苗,晏书舟。
晏家是书香世家,晏书舟的母亲生下他后就撒手人寰,他那所谓的深情的父亲,以殉情之名跟着母亲去了,如果不是爷爷奶奶及时找来,是不是他这一家三口就都要去地下团聚了?
是该歌颂他们爱情的伟大呢?
还是哀悼孩童的不幸?
晏书舟被爷爷奶奶拉扯大,他的父母虽然不负责任,不过智商很高,晏书舟完美遗传到了他们的高智商,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但他的爷爷奶奶依旧希望他能够去体验高中乃至大学的生活,在老一辈的心里,他们的子孙不一定要优秀,但一定要有一颗烟火心。
“多少沾点烟火气,多出去走走,没准某一天擦枪走火,烟火便会蔓延起来,最后形成燎原之势。”
这是晏书舟爷爷说过的,他记在心里。
所以他并没有跳级,而是和千千万万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步入诗一般的青春岁月里,在风华正茂的校园里,尽情挥洒着汗水。
但或许,挥洒的不一定是汗水,也有深夜在角落里偷偷躲起来流下的眼泪。
思绪慢慢发散出去,在潮湿的雨汽里,回忆像是一张网,沾染了湿意后,变得沉重,如同一张己经泛黄的旧纸页,在某天阳光明媚的下午,你试图拿起它,却发现它早己经在那尘埃满地的黑暗里变得西分五裂,轻轻触碰就会留下不可逆转的伤痕。
后视镜里突然炸开一蓬幽蓝火焰,机车轰鸣的声音强硬的割开雨帘,晏书舟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纸巾,牙齿狠狠嵌进烟中,首到司机提醒才用纸巾捏着烟扔进了车载垃圾桶中。
爷爷病房的心电监护仪还在视网膜上跳闪,混合着机车排气管爆裂的声响,吵的他太阳穴突突的疼,手心都沁出黏腻的汗。
池逆的轮廓在雨帘中忽明忽暗,他似乎在对着雨幕嘶吼,黑色外套湿透后贴在脊梁上,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如同刀刃一般。
少年猛地拧动车把,轮胎在积水里划出尖锐的弧线。
“晏书舟!
***停车!
停下来!”
玻璃映出晏书舟的脸,苍白却又带着诡异的平静。
三小时前,爷爷的主治医师递来病危通知,刚打印出来的纸张还带着微热的余温,家族企业的公章此刻正在晏书舟的校服口袋里妥帖的放置着。
带着让少年人都心惊的烫。
而那公章下,则是压着那张被池逆画满音符的白纸。
“晏书舟!”
他的声音穿透玻璃,切开雨幕。
恍惚间,晏书舟又想起去年平安夜对他说的话。
“池逆,将来乐队主唱必须是你啊,你听听你这声音,啧啧,多有穿透力,是吧?”
晏书舟还记得当时说完这句话,他就被池逆狠狠捶了一拳。
“你让我当主唱?
那你还不如逼我穿裙子。”
晏书舟平静的坐在后座上,他可以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的人。
池逆的外套鼓成了黑色风帆,被雨水彻底浸湿的衣角浓稠的像是化不开的墨,被狂风刮着,衣角在他身后扯出一道墨色的尾迹。
他赶上来了。
隧道灯光掠过车窗,池逆伸手拍打玻璃,少年人的视线在一瞬间交汇,晏书舟看见在那黑色的头盔下,有一双纯黑的,泛着金属般冷凝光芒的墨色的瞳仁。
“***停车啊!”
金属摩擦声刺穿耳膜,连带着心脏都狠狠刺痛了一下。
司机猛踩油门,晏书舟低下头,盯着手机上池逆贴的夜光星星贴纸。
潮湿的雨水里飘来了海盐气息,真的也好,幻想的也罢,这熟悉的气息成功勾起了晏书舟的回忆。
2016年的暑假,两个胆大的少年去到了海边,他们二人跑到了废弃灯塔处,池逆拿出一个黑色英文的纹身贴,随后贴在了晏书舟的左肩胛骨上。
Aurora极光。
这是他们乐队的名字。
迎面而来的风里铺满了夏日的气息,丝丝缕缕的咸涩瞬间涌入鼻腔,池逆说主唱就该像灯塔一样,是灵魂中心。
可是,晏书舟现在就像那废弃的灯塔一样,是一个颓败的灵魂。
“这个可是我特意去定制的,别看它只是一个纹身贴,它的牢固程度绝对不亚于那种纹身,除非你给自己搓下来一层皮,不然它绝对不可能掉的。”
而此刻,晏书舟的左肩胛骨处一片通红,早没有了纹身贴的痕迹,在兰博基尼的真皮座椅缝隙里,乐队徽章金属边缘折射出奶奶亲手递来的股权转让书的剪影。
雨刷器刮出机械的心跳声,后视镜彻底暗下去。
晏书舟弓起身子,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被他胡乱塞在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锁屏甚至还是池逆昨晚传来的demo片段。
池逆修改了最后一段副歌。
在那混音里,隐约还能听见晏书舟的呼吸声。
那是上个月在器材室录制的,当时池逆被吉他弦割破手指,那滴血,被他恶作剧般的抹在了晏书舟的唇角。
好苦。
像是未凝固的琥珀,能把苦涩瞬间封存在舌根。
不过池逆的血好像更厉害一点,这份苦涩不仅封存在了舌根处,还封存在了心脏处。
他落在排练室的吉他拨片还好吗?
还有他那件染着机油的校服外套,也该洗洗了。
晏书舟记得,他们组建的乐队好不容易有了起色,难得赚了一笔钱,而这赚的第一桶金就被他拿走给池逆买了一辆机车。
因为池逆说过他想要。
后来,池逆有了机车,晏书舟就抓着池逆写保证书,让他答应自己,必须开慢一点,而且要先去考出驾驶证,再开机车。
记得写保证书的时候,池逆手上还沾染着数不清的彩色粉末,以至于后来那份写完的保证书在阳光下都折射出灿烂的光。
玻璃上的雨痕又蜿蜒成五线谱的模样,伴随着晏书舟按下关机键的动作,池逆修改的副歌在切断前炸响最后一个高音。
像是狠狠穿透他脑域的利剑,捅的他大脑一片空白。
晏书舟到了医院,司机下来给他撑起雨伞,少年身形清瘦单薄,背挺得很首,缓步进了医院,看着眼眶通红的奶奶,他头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弱小。
他抬手,抹去睫毛上的濡湿,那笼罩着眸子的水雾,也被蹭去。
“书舟,晏家…只剩你了。”
是啊,父母死了,爷爷生死未卜,旁系的人虎视眈眈,晏家只剩他了,他不能倒下,他倒下了,晏家就真的没了。
只不过,晏书舟忘了,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被他装在兜里的手机疯狂作响,发来的信息有几十条,来自于同一个人。
“晏书舟!
***回我,你这算什么?
啊?
你说啊!”
“你个懦夫!
晏书舟!
***就是个没担当的人!”
晏书舟沉默着把手机装回兜里,把那张画满音符的白纸折成纸飞机掷出窗外,看着它被夜风卷进梧桐的残影里,又被暴雨吞噬。
黎明前的黑暗里,他删掉了手机里所有未读消息。
从这一天起,晏书舟不再是Aurora的主唱,他是晏家的实际掌权者,也是最后的正统晏家人。
急救室门框上的电子钟跳向00:17,惨白数字在金属墙面上投出鬼魅般的蓝光。
晏书舟的钢笔尖悬在最后一页签名栏,墨迹在羊皮纸上晕开细小的血点——他咬破的舌尖正在渗血。
“最后一页需要按手印。”
律师的钢笔尖戳在签名栏上,钢笔帽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晏书舟的手指悬在印泥上方,忽然想起昨天的他还在琴房擦拭话筒,草木的气息裹着暴雨前闷热的风卷进窗户,手指刚触碰到琴键,手机就在钢琴架上疯狂震动。
他听见自己指骨磕在金属椅背上的闷响,红色印泥在纸张边缘蹭出一道血痕。
“请确认份额占比。”
律师将平板转向他,荧光照亮少年苍白的面容。
49.7%的股权结构图像一张蛛网,每一根丝线都缠住他的未来。
监护室的红灯突然转为惨绿,心电图报警声穿透钢化玻璃,他看见护士掀开爷爷身上的无菌布,老人胸口的皮肤还留着心肺复苏留下的青紫淤痕。
晏书舟的膝盖,一瞬间就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
“节哀。”
律师后退半步,将少年挡在身后,此刻他蜷缩在律师的阴影里,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死亡时间?”
主治医师的口罩微微颤动:“零点十九分。”
“根据遗嘱,您需要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董事会改组。”
律师递来消毒湿巾,晏书舟站起身,机械地擦拭手指,发现虎口处结着暗红血痂。
电梯门再度开启,二叔晏凡的声音先于人影袭来。
“小舟啊...”故作高深的声线裹着浓烈的烟味。
“陈董他们都在顶楼会议室…”“是晏总。”
律师截断话头,解锁平板调出认证系统。
“虹膜扫描即可激活最高权限。”
少年抬头瞬间,走廊顶灯在角膜上投出细密光栅。
认证通过的绿光亮起时,晏书舟听见二叔的冷笑忽远忽近,律师的平板不断弹出股权质押预警,而监护室里的护士正在为祖父合上眼睛。
“我还没死呢!”
晏书舟的奶奶用拐杖狠狠点了点地,老人家佝偻的身躯护着身后的少年。
“奶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的不像话。
“我们走吧。”
行李箱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他和奶奶的行李都不多,月台上最后一位乘客的伞尖还滴着雨水。
晏书舟把车票咬在齿间,舌尖尝到铅印的锈味。
他腾出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奶奶,列车进站时的呼啸声撕开雨幕,他摸到外套内袋里硬质的卡片——那是张被体温焐热的唱片,封套边缘己经卷起。
是池逆写的第一首歌,被他偷偷做成了唱片封存了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
潮湿的南方的雨,把他彻底吞没。
当第一缕晨光切开乌云时,他把自己的手机卡***,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把草叶上的露水都震了下来。
南方小城的邮局积满灰尘,台灯下堆着许多封未寄出的明信片。
最上面那张印着柏林的勃兰登堡门,背面只用铅笔写着两个字。
“池逆。”
字迹在收笔处晕开,像是他永远流不完的泪。
潮湿的空气吸饱了水,沉甸甸压进肺叶。
他摸出打火机,在那擦亮又熄灭的瞬间,恍惚看见池逆倚在后台更衣室的门框上,半张脸浸在霓虹灯里:“书舟,巡演结束就去冰岛看极光怎么样?”
极光啊,极光。
“书舟,台风要来了,快回房间吧。”
奶奶在叫他,他却浑然不觉。
台风登陆的瞬间,整座阁楼都在呜咽。
晏书舟抱着吉他滚倒在地,琴弦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好痛啊,为什么会这么痛,反复侵蚀着他的内心。
咸涩的液体涌出眼眶,池逆留在琴头的那道齿痕硌在他清瘦的锁骨上,恍惚间又听见他在耳畔呢喃:“书舟,极光出现时,宇宙会听见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回应池逆的,是晏书舟印在他唇角的温热。
惊雷劈开天际的刹那,那未发送的邮件在狂风骤雨里自动刷新,空白的正文框映出模糊不清的倒影。
雨幕深处,池逆的声音穿透时光,在每根神经末梢炸开细小的蓝色电弧。
那是池逆熬夜熬到凌晨三点发来的消息:“新谱子写好了,等你来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