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的门轴吱呀作响,像是谁的骨头在哭。
春桃缩在门槛外,怀里搂着冬生。
孩子的尿布结了硬痂,臭味混着香灰,黏在鼻腔里挥不去。
“娘,有鬼吗?”
春桃盯着神龛上缺了半张脸的菩萨。
林秋月没说话。
她把豁口陶罐摆在供桌上,罐里漂着几粒糙米。
菩萨的手断了,裂纹从脖颈爬到肚脐,像一条吞吃香火的蜈蚣。
当夜下了暴雨。
雨水从瓦缝灌进来,在菩萨脸上冲出两道泥沟。
林秋月蜷在草席上,断指处突突地跳。
她听见春桃在梦里抽泣,冬生含着她的空奶头咂摸。
庙后传来野狗的呜咽,忽远忽近,像吊死鬼的脚在踢棺材板。
天亮时,她在供桌下摸到三枚铜钱。
菩萨的手掌裂开缝,铜钱卡在指骨里,像被神明吐出来的秽物。
清河镇的码头永远飘着鱼腥和汗臭。
陈清河蹲在卸货的麻袋堆里,看苦力们像蚂蚁般搬运盐包。
赵瘸子的赌坊改成了米行,招牌上新刷的桐油亮得刺眼。
穿绸衫的掌柜站在台阶上吆喝:“搬一袋赏半个馍!”
陈清河的指甲抠进麻袋。
粗盐粒从破口漏出来,沾在他溃烂的脚踝上,腌得皮肉发红。
三天前,他替人扛尸首换来两个血馒头,冬生啃了一口就吐了。
“嫌脏?”
他把馒头砸在儿子脸上,“饿死你个小畜生!”
林秋月的柴刀就是那时出鞘的。
春桃在田埂上挖野菜时,挖到一只银镯子。
镯子缠着草根,内侧刻着“林”字——是娘成亲时戴的那只。
去年腊月,爹把镯子扔进当铺换了赌资。
此刻它却躺在泥里,沾着蛙卵和铁锈。
春桃用衣角擦了又擦,镯子突然烫手似的。
远处传来锣响。
赵瘸子的管家领着丈田的官差,木桩一根根钉进水田,惊起大片蚂蚱。
“这田姓赵了!”
官差踹翻界碑,碑上陈家的姓氏裂成两半。
春桃攥紧镯子往庙里跑。
蚂蟥顺着裤脚爬上小腿,她不敢停。
林秋月把银镯子熔了。
炭盆里腾起青烟,菩萨的脸被熏得更黑了。
铜勺里的银汁咕嘟冒泡,渐渐凝成一把小刀,刀柄缠着破布条。
“娘,这是要杀谁?”
春桃缩在供桌下。
林秋月把刀***发髻。
断指处的血痂裂开,渗出的不是血,是黄脓。
庙外槐花开得正疯,白茫茫一片,像送葬的纸钱。
陈清河是闻着焦糊味醒的。
米行的盐仓烧红了半边天,火舌舔着“赵记”的匾额,桐油助燃,爆出噼啪的脆响。
人群在火光中扭曲成鬼影。
他看见林秋月独臂拎着木桶,桶里晃着银亮的水——是盐仓后院的井水。
“救火啊!
一桶水换半升米!”
赵瘸子瘸着腿嘶吼。
陈清河冲进火场时,一根横梁砸在背上。
他嗅到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恍惚间想起老宅的牛棚,想起月光下老牛反刍的温柔。
火熄时,盐仓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
赵瘸子在灰堆里扒拉出半尊铜佛,佛头熔成金红的瘤子。
“报应……报应啊!”
他突然癫笑,铜佛砸向林秋月。
她没躲。
铜佛擦着耳廓飞过,削断一缕白发。
陈清河趴在废墟里,掌心握着什么。
春桃掰开他焦黑的手指——是半块没烧化的饴糖,黏着血和灰。
冬生舔了一口,糖是苦的。
当夜,林秋月把饴糖埋进庙后的乱葬岗。
新坟挨着旧冢,无主的白骨从土里支棱出来。
春桃举着捡来的白灯笼,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照着碑上歪扭的字——是冬生用炭灰写的“糖”。
林秋月突然咳嗽,咳出一团带血丝的痰。
痰落在糖坟上,被月光照得发亮,像菩萨掉了颗银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