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河蹲在河岸上,指尖捏着最后一枚铜钱,对着夕阳眯起眼。
铜钱泛着暗红的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再押一次。”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赌坊里飘出烟酒的腥气,混着男人们沙哑的哄笑。
陈清河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斜斜地钉在土墙上,像一道裂开的伤疤。
陈家的宅子是清河镇唯一的青砖房,屋顶的瓦缝里长满野草。
三年前,陈清河的父亲死时攥着一把田契,眼睛瞪得***,像是要吞掉这荒唐的人间。
如今,那些田契早己换成赌桌上的一摞摞银元,又化作烟灰,散在风里。
“清河,你爹的棺材板都要叫你输光了!”
赌坊的赵瘸子咧着一口黄牙,指尖敲了敲骰盅。
骰子叮当响。
陈清河的喉结动了动。
林秋月站在宅子门口,手里攥着一把锈柴刀。
她的影子单薄得像片枯叶,风一吹就要折了。
“清河,收手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清河没回头。
他听见骰子撞击木盅的脆响,听见自己血管里汩汩的轰鸣。
铜钱从他指缝滑落,滚进泥里。
“大!”
他吼了一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骰盅揭开。
三颗骰子,两点红。
赵瘸子舔了舔嘴唇,指甲抠进陈清河的手背:“陈少爷,你押的可是最后十亩水田。”
陈清河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想起父亲临死前的眼神,想起林秋月怀胎七个月时苍白的脸,想起女儿春桃躲在门后偷看他的模样——那眼睛像两粒黑葡萄,亮得叫他心慌。
“再借我十块银元。”
他哑着嗓子。
赵瘸子笑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按个手印,宅子归我,钱归你。”
陈清河的手指沾了印泥,红得像血。
那夜,林秋月没哭。
她拎着柴刀劈开了后院的老榆树,树皮簌簌剥落,露出惨白的芯。
“春桃,带弟弟去睡。”
她没回头。
七岁的春桃抱着两岁的冬生缩在墙角。
冬生哭哑了嗓子,春桃捂住他的嘴,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
陈清河蹲在牛棚里,老牛慢吞吞地嚼着干草,月光从棚顶的破洞漏下来,洒在他佝偻的背上。
“畜生,你倒是活得踏实。”
他嗤笑一声,眼泪砸进泥里。
天亮时,赵瘸子带人拆了陈家的匾额。
青砖房成了赌坊的仓库,堆满发霉的粮袋和生锈的铜锁。
林秋月攥着柴刀站在院中央。
“秋月,我对不住……”陈清河伸手想拉她。
柴刀突然扬起,寒光一闪——刀没砍向他,却狠狠劈向自己的左手。
“啊!!!”
陈清河的惨叫惊飞了树梢的乌鸦。
林秋月脸色煞白,半截小指滚进尘土。
她弯腰捡起那截手指,扔进陈清河怀里:“债清了。”
血滴在泥土上,很快被晒成褐色的痂。
陈清河抱着那截断指,在烈日下走了十里路。
他路过自家的水田,佃农正往地里撒粪,臭气熏得他睁不开眼。
“陈少爷,来年租子涨三成!”
赵瘸子坐在田埂上剔牙。
陈清河的膝盖陷进泥里。
他忽然想起成亲那日,林秋月盖着红盖头,袖口绣着一对白鹭。
他掀开盖头时,她说:“清河,你要做一辈子好人。”
远处传来春桃的哭声。
他回头,看见女儿赤着脚追在牛车后,怀里抱着冬生。
牛车上堆着破棉被和豁口的陶罐,林秋月独臂攥着缰绳,背影挺得像一杆枪。
老牛忽然停下,仰头叫了一声。
那声音又长又哑,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