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刃上锈迹斑斑,却仍能映出少年清瘦的脸。
他仰头望向屋檐下悬着的燕子窝,雏鸟叽喳声混着远处溪流的叮咚,在湿润的空气里荡开。
“明德,张师傅来了。”
母亲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几分颤抖。
楚明德攥紧木刨起身,见母亲正撩开布帘,身后站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腰间别着把油光发亮的墨斗,粗布衣襟沾满木屑。
“小子,听说你给徐铁匠家修好了八仙桌?”
张老木匠嗓音沙哑如老树皮摩擦。
明德喉头一紧,想起那夜偷偷翻进徐家库房,借着月光将断裂的桌榫重新凿出斜口的场景。
他低头盯着鞋尖补丁,闷声道:“用了三天。”
老者突然抓起他手腕,拇指重重按在虎口处。
明德疼得吸气,却见对方浑浊的眼珠骤然发亮:“茧子生在这儿,天生是拿凿子的料。”
说罢从怀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麦饼,“明日卯时,村口老树下见。
楚明德正跪在满地木屑中。
张师傅的烟杆敲在青石上“咔咔”作响,惊飞了啄食的麻雀。
“榆木纹路如老人掌纹,要顺纹刨!”
老人抬脚踢开少年手中木料,“重来!”
晨露浸透膝盖,楚明德咬牙举起比他小臂还长的刨子。
前日因刨坏门框挨的三戒尺还在掌心发烫,此刻榆木粗糙的纹理却仿佛突然清晰起来。
他屏住呼吸,感觉刨刃切入木料的刹那,有种奇异的流畅感从指尖漫到心口。
“停。”
烟杆抵住他手腕。
张师傅弯腰捡起卷曲的刨花,对着日光眯眼:“厚薄不均,但总算没断纹。”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竟是半只酱肘子,“拿去,别让你家弟弟妹妹们闻着荤腥睡不着。”
楚明德摸黑翻进祠堂后院。
月光淌在歪斜的祖宗牌位架上,那是去年暴雨冲垮的。
他解下绑在腰间的工具用妹妹楚明兰的旧头绳系着,里面藏着张师傅不让碰的圆口凿。
榫眼比想象中难凿。
汗珠滚进眼睛时,他恍惚想起父亲出门前攥着刻刀的手,那双手曾把门神像刻得胡须都会飘。
忽然牌位架“咯吱”倾斜,明德慌忙用肩膀顶住,木刺扎进皮肉的刺痛让他清醒。
二十八处榫卯终于严丝合缝。
“这是你修的?”
三日后张师傅立在祠堂,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新补的云纹雕花。
明德盯着自己满是血泡的手,听见老人从鼻腔哼出笑:“倒是比你爹强些,他当年补这架子,漏了三处暗榫。”
夏雨来得又急又猛,楚明德抱着工具匣在泥泞中狂奔。
村头徐大婶家的屋顶昨夜塌了半角,雨水正顺着梁柱倾泻进熬药的陶罐。
张师傅早己蹲在断梁处,蓑衣下露出半截泛黄的图纸。
“上横梁要祭鲁班咒,念!”
老人吼声压过雷鸣。
明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喉咙发紧:“...天地开张,鲁班弟子...”突然闪电劈亮梁上某处,他猛地扑过去挡住老人:“斜撑木有虫蛀!”
暴雨停歇时,新梁己架上屋顶。
徐大婶塞来两个煮鸡蛋,楚明德转身要逃,却被张师傅揪住后领:“匠人不受嗟来之食?
接着!”
鸡蛋滚进掌心还带着余温,他瞥见老人悄悄将五枚铜钱压在了徐大婶家门墩下。
徐师傅把楚明德领到后山坟茔。
新立的青石碑上未刻一字,只雕着交错榫卯。
“这是你师祖。”
张师傅点燃三支香,“记住,好木匠要经三破手见血,遇险保主,守艺传灯。”
楚明德跪在湿冷的青砖上,看香灰跌落叶间。
远处山道上,母亲正牵着楚明荣、楚明兰往这边张望。
小妹挥着刚做好的小木马,马鬃是用他刨下的榆木刨花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