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爷爷刚过70大寿,听家里人讲,他那个时候也和现在一样瘦弱。
他虽然瘦,但是身子很高,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好像是架起的筷子,走起路来慢吞吞的,
看上去支撑不起上半身。我从小怕我爷爷,据说是因为出生那会,刚巧碰上老爷子的大寿,
老人家见我出生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直说我是他的大福星。这样一闹腾,把我吓着了,
从此怕上了他。但是只有我清楚,我怕他是因为他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
我爷爷的脸也和他的身子一样瘦,不见一丁点肉,而且极白,不是那种女人细腻的白,
是如同刷墙的白腻子一样的惨白。我时常觉得那不是一张人脸,
反倒像是一张套了保鲜膜的人头骨。这样惨白的脸配上他常穿的黑衣,
慢慢的从土胚房的黑影里飘出来,看到的人魂都会被吓出来。更古怪的是,他不喜光,
常年累月泡在黑暗里,晚上还好,房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到了白天,
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光亮,恰好能够朦胧的照见他鬼似的脸。虽然我不喜欢他,
但他对我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喜爱。小时候我刚记事那会,他常常要把玩闹的我叫到身前,
鸡爪样的手探出轻轻的摸我。他的手极其冷,无论怎样温暖的天气,手里都有一股阴冷渡出,
冻的我浑身难受。他咧着嘴,跟我讲一些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他以前做道士,
在山上修行捉鬼的那些日常。什么看生辰算命,堪舆风水,山精水鬼的。
他还讲些黑狗血破邪瘴,看人冥婚丧嫁,养尸祛僵之类的怪事。我爷爷说起这些事,张着眼,
从中迸出油乎乎的光,不像往常时的无神,似乎那些久远的事儿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他自以为神彩,可在我看来他倒像是未死的伥鬼。我成年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可怖,
他那没有血色的白脸激动着,在黑暗里宛如涨开的白尸。我害怕他的恐怖模样,
过不了多久就要挣脱他的手,跑到外面去远远的躲开他。爷爷虽说不太在意,
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因此有时候会跟我说他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年轻的时候受了伤,成了现在的模样,让我不要怕他。他长时间安抚起了些作用,
减少了我对他的不喜,但是我依旧害怕他,害怕他的鬼一样的脸。时间久了,
我爷爷不再叫我听他讲故事。倒是我那个大三岁的堂哥喜欢听他讲故事,
我爷爷描述起往事时,堂哥的眼睛都是亮的。我堂哥胆子异常大,非但不怕爷爷那副鬼样子,
到了晚上还要和他睡到一起去。他整天跟着人家形影不离的,
每天都念叨着让爷爷教他一些捉鬼降妖的本事之类的话。表哥愿意听,爷爷自然愿意教他。
两个人叽里咕噜的小声密谈了几天后,还真让他学了点东西。有天晚上,
我见他蹲在鸡舍前将鸡的头转到身后,喃喃的说了些话,那只鸡诡异的打起转来,
扭动肢体在黑夜里跳动。堂哥看到眼前的景象,露出森白的牙齿笑了。等第二天,
我伯母早起喂鸡,却见里面有只鸡翻着白眼死了。伯母以为这只鸡是遭了鸡瘟暴毙了,
只有我,爷爷还有堂哥三人知道这鸡是被我堂哥玩死的的。我堂哥为此得意了好几天,
好像真学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我那会看不太明白,只是认为他学来的东西邪乎乎的,
像是一些歪门邪道的玩意儿。瞧他学了几个星期,人却蜕皮削骨般瘦了一圈,
偏偏他自己还不自知。再学个把月,他怕是要瘦成我爷爷那样了。
我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我年纪小藏不住事,
把爷爷教他奇怪的东西和他的所做所为跟我爸妈。我爸妈听了,不太相信。
两人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事,两人一对眼猜测我是编排他爷俩。
他们努着嘴把我一顿好骂,骂我乱说话,心眼小见不得爷俩好。还骂我是个没良心的,
爷爷对我这么好,心里还记恨人家。我爸妈火气大声音轰轰的,街坊邻居全都听了去,
我堂哥和我爷爷自然也听见了。自这事之后,爷孙俩把我记恨了,自此以后再也不待见我。
我乐的如此,省的他的鬼脸老在我眼前晃荡。爷爷自此不再教他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教君子六艺修身养性的知识,但是我表哥非但没有恢复过来反倒是日益消瘦,
不过瘦了一段日子就停止了,维持成一个瘦竹竿的样子。他和我爷爷站在一起,
像是两个并靠的竹杆子。我大伯和伯母慌了神,求了不少山神庙宇,也吃了不少中药奇物,
但效果甚微。只是堂哥每天都非常精神,不像生了病的样子。各种法子都没效果后,
大伯和伯母也任由他这副瘦模样,只求不得什么怪病。日子恢复了往常的平淡,
直到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怪事发生。我由于胆子小,
读三年级的时候还是跟着我爸妈一起睡。等到了十岁左右,我才开始独自一人睡。
我们家是乡下的自建小洋楼,就是那种划了一块百来平的地,自己找水泥匠建上二三层楼,
再在楼外围上一个大院子种些蔬菜的洋楼。我,我亲哥,还有我爸妈一起住在二楼,
我爷爷和堂哥住在一楼西面的后房。因为我哥哥上了高中,在县城的公立学校里住宿,
所以晚上会在家里睡的也就只有五人。上了五年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大白天的我老是犯困,偶然被老师发现在课上打瞌睡,自然是少不了一顿教训。起初,
我以为是贪玩睡的太晚的缘故,因此调整了晚上睡觉的时间,
等家里的大转钟转到九点时开始上床睡觉。好几天如此,但是白天依然犯困。直到一天,
我在迷糊间神奇的听到了细微的撞击声。咚……咚……像是沉闷的冬瓜掉在地板上,
又像是雨点打在铁皮棚子上。疑惑一旦长在心头,就难以除去。
我悄悄的猫起身蹑手蹑脚轻启房门。门内的锁舌缩进锁孔内,发出轻微的铁的振声。
“砰”击声戛然而止,我探出头向外面的客厅张望。
寂静的客厅中除了几张在月光下披了轻纱的沙发外不见他物,更别说活的东西。真是吊诡了,
我听的真真切切,绝不可能误听。转了一圈,实在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后,我只好作罢。
只是这一起床,尿意便来了。我下了楼梯往厕所去。刚下到一半,夹在两道楼梯转角处,
恍惚间见一道黑影。月影模糊,朦胧间瞅见一件血红的袄子,在月光里像是流动的血浆。
袄子上面缀了张惨白的面孔,嘴角微勾,支起一个笑脸。我吓的愣在原地!等缓过神来时,
那鬼影不知怎么飘到我面前。大红的袄子怼在眼前,
可以清晰的看到袄子上绣着大片大片的小黑花。鬼脸也了我一眼,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我怕得要死,压低了头不敢往上看。过了很久,有声音从远处传来:“我起来拿个杯子,
没想到见你来上厕所。早点睡,年轻人可不要熬夜啊!”原来是我爷爷!原来就是我爷爷!
我再抬头时他已转身伸出右脚要下楼了,握在后背的细骨手根节分明,正扣着个玻璃水杯。
他慢吞吞的步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再年迈不过的老人。但是我分明看见他的额头上红通通,
像有一道血印子。结合起之前听到的砰砰声,我哪里还不知道他额头上的血印子是哪里来的,
他常年惨白的脸上哪里来这么红的额头。开了灯,回到之前听见声音的地方。
果然在我房前的地面瓷砖上看见一个淡似乎要散掉的血点。我异常冷静,大脑极速电转,
我的脑海里像是过电影一样浮现出白天犯困的我,半夜红袄红额头的鬼样子。晃荡一声,
我顿时明白了!他这是在向我房间磕头!多半我犯困的病症也是由此引起的。更恐怖的是,
我从房里出来到楼梯间不过短短几秒,爷爷的身影已经到了楼梯间。
难以想象他能走得这么快,快的像一个健壮的成年人!在我记忆里他一直慢吞吞的,
那为什么今晚能走的如此快?爷爷的身上似乎罩了一层迷雾,越是深究越是觉得疑惑。
我年幼的心里升起一个荒诞的想法!大概是我撞破了他教堂哥奇怪术法的事惹怒了他。
我只在这件事上得罪过他,一定是了!一定是我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有了害我的心思。
毕竟他今天晚上这副样子可不是在干好事。那会我还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
只是觉得以前得罪过他,因此他向我房间里磕头好让我白天犯困。想到他刚刚的所作所为,
我对他起了恨意!恨他竟然如此恶毒!我不敢跟我父母讲,
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一个老人会害自己的亲孙子。或许是大晚上被我撞见,
爷爷自从后再也没有来我房门前磕头,我日常上课倒是精神起来。但我心里依然膈应,
像是扎了一根鱼刺一样难受。安稳的生活没过几个月,我家里发生了第二件事。我伯父死了!
我那个仅有四十多岁,身强力壮的伯父居然病死了。据说我伯父夜里和朋友在镇上喝了酒,
坐车回来的路上昏倒在朋友的车上。等我得知消息和家人共同跑进镇里的医院时,
我伯父早已经咽气了。医院给的结果是中风,我那会还不知道什么是中风,只觉得荒诞。
我父母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要知道我伯父可是村里少数体魄强健,
能够在大冬天里穿短袖干活的壮汉。他无灾无病,如此健康了四十年,
可突然有一天竟会中风,老天爷似乎在给我们家讲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到了病房,
还是没能见到伯父最后一面,伯母最为痛苦,浮在伯父的身体上只是哭,愣愣的哭,
像是失了魂的人儿一样。我爷爷难得出一次远门,此刻待在病床前双手止不住的打颤。
伯父的几个朋友显然也非常难过,站在角落里神情低落。病房陷入了一种恐怖的寂静,
只有伯母的哭声在病房里回荡。人死灯灭,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是再不舍也要面对现实。
我们全家在镇医院待了半天,等那个读初中的堂哥回来见到伯父的遗体后,
一家人商量着把遗体火化了。现在大夏天的,三十多度的天气里尸体如果不火化会很快腐烂。
尸体推进火化炉,化成了一堆骨灰。伯母抱着骨灰盒和我们一起上了父亲的五菱宏光。
车还没出小镇,前面出现一个衣着破烂,剃着大光头的老僧人。老僧人拦在车前不愿离开,
我父亲以为是讨钱的穷僧人,招呼过来给他塞了几张钞票,让他赶紧离开。
谁知老僧人不伸手接,只是探头打量车里的人。所有人都看过一圈后,
他灰色的眸子停在我爷爷的脸上。起手一拜,老僧人说道:“各位,
刚才我见这辆车灾气满满,才上前阻拦,如果有冒犯,还请各位能够见谅。”他接着说,
“这位老施主血光毕现,身上没有福命,是极凶的灾命,恐怕会遗毒后人,
使得后人多灾多难!”我爷爷听后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长一张狗嘴竟然乱叨叨,
想蒙骗谁呢!”“阿弥陀佛,老施主,出家人从来不打诳语!”“老子修道三十多年,
早些年受了难,最多是命中受难,怎么会影响后人!
”老僧人开口就是血光毕现之类的晦气话,我们一家经历了丧亲之痛,正是最伤心的时候,
谁也听不得老僧人这样乱说。我父亲脸气的涨红,扭动钥匙一溜烟的把车开走,
喷出的尾气溅了老僧人一脸。回到家里,我伯母和堂哥依然萎靡,打不起一点精神,
显然伯父的离世对于他们母子俩还是难以接受。我父亲只好操持起葬礼,
拉来几个法师和唱唢呐的先生做了几场法师。随后又请了风水先生,
在家后山里找了一块好风水的地方。一路唢呐,我伯父被装进棺材抬着进山,埋在了黄土里。
2我伯父去世好几个月之后,我伯母依然一副恹恹的模样。请了医生来家里,
开几副药打过针后,伯母依旧不见好。恰好我母亲偶然听村里人说,
在隔壁县有一个老道士善治疑难杂症,好多不治之人都被他治好了。
我父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带了我伯母驱车赶往临县。那个时候我恰巧也在车上。
汽车行驶了两三个小时的路程,最后开进了一个叫瓦窑沟的小村子。
父亲进了村后不走前面的大路,反而挑了旁边上山的小山道。道路不太宽敞,
走一辆车都有些勉强。七拐八拐后,前面茂密的树木间终于看见一角青瓦。
青瓦的屋檐下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用草书写了几个字,隐约写的是白云观。
父亲带着我们进了外面的院门,院内只有一条石板路,路两边种了几列菜。
两个十多岁的小道童手持扫把,正在院子里扫地,见有人进来急忙上前问询。
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其中一个大些的道童带我们进了道观后院。后院是一个百来平的石崖,
外面可以直接看到山下的白瓦红墙。一个老道士坐在崖前打坐,
直到我们走到他身边才起身后看。我父亲伸手向他问好,在寒暄一阵后,
父亲讲述了此行前来的目的。老道长抚着花白的长须,先是向我瞧了一眼,才看向伯母。
他掐指算了算,心中有了计较,开口道,“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心结未解。
只要想明白想开了就好!”他叫伯母到身前,和伯母聊起了天。
老道士果然是有高妙修行的人,仅仅是聊了一会天就将我伯母的心结解了。
我看伯母眉目舒展,清瘦的脸上有了光彩。“小兄弟!小兄弟!”老道长对我叫道,
“你血气足,命数有缺!近来有没有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我父母听到这话,
脸上顿时失了色彩,连忙问我。我心中一想,平时上下学也没有遇到什么事。
若非要讲怪事的话,那天晚上我爷爷所做的事倒是挺奇怪的。我将这件事讲了出来,
老道长面露明悟之色,讲道:“原来如此,你家老人是求活心切,向后辈磕头借寿,
这是迷蒙心眼,走了岔路啊!”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爷爷那天晚上所做的事不是整蛊我,
反而是向我借了几年的寿命。老道长后来又说,这件事虽然歹毒,但也不是无救。
写了几道符纸,叫我父母到特定的地方烧了,还开了一些奇怪的药给老人家喝,
随后他笑着问了问我家里老人的名字。在得知我爷爷叫王太和后,眼睛都瞪大了。
他呆愣许久,嘴里一直喃喃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之类的迷糊话。
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哀叹一口气,说出一句:“王太和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没想到英雄暮年竟然如此萎顿!”他见我们一家人一脸疑惑的样子,摸着身下的石墩坐下,
慢慢的说了一段往事。原来老道长年轻的时候也在龙虎山拜师学艺,不过他上山那会,
我爷爷已经在山上待了四五年,爷爷他学什么东西都快,很得老师傅的信任,
帮着管理一众子弟。老道长刚上山的那会就常常听师兄弟讲王太和的威风。
讲他驱鬼之术一流,山下几镇只要出了邪祟,王师兄一把桃木剑过去没有什么破不了的,
讲他符箓之道精深,讲他……老道长那会崇拜极了王师兄,因此刻苦学校了一段日子。
但他年轻浮躁,虽说在测算和医术方面有天赋,可耐不住山上的清苦日子,
时常偷偷下山玩闹。龙虎山明面虽然明令禁止弟子私自下山,
但只要没被老师傅发现也没人多说什么闲话。可是好景不长,
老道长偷吃了山下农户养在岭子里的鸡被人告上山来。这事本是小事,只要赔上些钱就好了,
但我爷爷是个死脑筋,纪律严明,按规矩将他赶下山去了。老道长心里愤恨,
满腹怒气的下了山。后来拜在白云观老观主这里,再次听到王太和的消息时已是十年后了,
他从龙虎山云游过来的道人讲王师兄也犯了错被逐出师门。当时他还为此高兴了好几年,
不过年岁渐长心境成熟后,倒是放下了,更多的是替王师兄感到惋惜。
没想到王太和师兄如今竟然颓败成这样,靠后人的寿命来替自己增寿,老道长讲完长叹一声。
随后又嘱咐我父亲一席话,让他带到我爷爷耳边。……天色渐黑,我们在白云观吃过午饭后,
辞别了老道长驾车一路迎风。等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母亲到家后马不停蹄,
在宅子附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烧了符纸,再将符灰埋入土里。
父亲泡开药水拿碗装上带着我进了爷爷的房间。开了房门,父亲单刀直入,问他:“爸,
你是不是向良子借了寿!”爷爷原本绽开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父亲看他无法辩解的模样,气愤的继续说道,“爸,不是我说你,好吃好喝,
子孙成荫的日子你不过,偏偏干这样的蠢事!”“你那个在白云观的师弟周明昊让我告诫你,
不要自误!还配了一副药让你喝下,把寿命换回给良儿!”爷爷被父亲斥训的抬不起头,
但他一见到那碗药脸色大变。“成儿,我是老混了眼借了良子的寿命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