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鸡岭的晨雾裹着新翻的泥土味,王洋蹲在青石板上磨砍刀。
刀刃刮擦石面的沙沙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老黄狗从柴火堆里抬起头,
浑浊的眼珠映着年轻人绷紧的脊梁。"龟儿子出息了,学会拿钱砸老子的脸。
"王老栓的旱烟杆磕在门框上,迸出的火星子落在八沓红票上,
"二十年前你揣着半块馍往外跑,如今倒要学愚公移山?"王洋的手指在磨刀石上顿了顿。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在记忆里泛黄:母亲咯血的帕子染红了炕头,
十四岁的少年攥着草药篓摸黑上山,鹰嘴崖的碎石在闪电中崩落。等他瘸着腿爬回村口时,
灵堂的白幡已经淋透了。"李支书说城里人稀罕土鸡蛋。"他抓起砍刀往磨石上泼水,
刀刃映出眼角新添的疤,"后山崖的野鸡窝要是能通公路......""放屁!
"老头子的骂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二十年未修剪的花白胡子跟着颤抖,
"前年扶贫干部让种车厘子,结果霜冻把花苞全打蔫了!去年电商说直播卖山货,
信号塔到现在还杵在镇书记的规划图里!"山风卷着松涛扑进院里,带着腐叶发酵的酸涩。
王洋摸出皱巴巴的信封,工地老板结账时喷着酒气的狞笑犹在耳畔:"拿好你的卖命钱!
"八万块钞票在晨光里泛着油光,却压不住父亲旱烟袋里飘出的辛辣。
春燕就是在这时挎着竹篮进来的。碎花布衫被山风鼓成帆,红头巾下那双杏眼比野莓还水灵。
"洋子哥,俺爹让送些新磨的玉米面。"竹篮放在石磨上时,露出蓝布包裹的书角。
少女耳根泛红:"文化站处理旧书,
我拿鸡蛋换的......"王老栓的旱烟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分明看见儿子接过玉米饼时,拇指在春燕手背上停留了半秒。
这让他想起三十年前某个相似的清晨,
自己也是这样接过阿梅递来的荞麦馍——那时她的麻花辫还没染上药味,
野杜鹃般的笑声能惊起整片松林的鸟雀。鹰嘴崖的晨雾还未散尽,
八条汉子已经聚在青石滩上。李铁牛把钢钎***岩缝,
古铜色的脊背绷成张满的弓:"当年在部队开山凿隧道,指导员说页岩层最吃火药。
"他抹了把汗,瞅见王洋正在搓麻绳,"洋哥真要学老辈人用土法子?"王洋没搭话,
手指被粗糙的麻纤维勒出血印。昨晚春燕送来的《山地养殖技术》还摊在床头,
泛黄的纸页上画满红圈——那是母亲生前教他认字时养成的习惯。
崖顶忽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惊起几只蓝尾鸲。"使不得!"王老栓的旱烟杆横在钢钎前,
"鹰嘴崖供着山神爷,动土要见血的!"老头子的山羊胡沾着晨露,
二十年未换的靛蓝布衫上还留着母亲缝的补丁。王洋记得那夜父亲背回母亲遗体时,
补丁被血浸成了紫黑色。张春燕挎着竹篮从盘山道转上来,
红头巾上沾着野蔷薇花瓣:"俺爹让送炸糕来。"她掀开笼布时,
露出篮底用艾草裹着的红皮鸡蛋。李铁牛嘿嘿笑着去抓,
被春燕一筷子敲在手背:"这是给洋子哥补元气的!"日头爬到三竿时,
钢钎终于凿进岩层三寸深。王洋攥着麻绳悬在崖壁上,忽然感觉掌心传来细微震颤。
页岩裂缝里渗出的水珠打湿裤脚,带着股禽类绒毛的腥臊味。"铁牛!这岩层是空心的!
"他的喊声惊飞了崖畔的斑鸠。当第十八锤砸开脸盆大的窟窿时,
潮湿的山风裹着野鸡粪味扑面而来。李铁牛举着手电筒往里照,光束惊起成群野鸡,
金绿尾羽扫过钟乳石,在洞壁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凤凰!这他妈是凤凰窝啊!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竟哆嗦起来。王老栓蹲在洞口抓了把碎岩,
老茧纵横的掌心躺着几片灰褐色蛋壳。二十年未离身的旱烟袋突然落地,
阿梅......当年你说崖洞里有金凤凰......"春燕坐在溶洞口的青石上择野菜,
耳边是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蓝布包裹的养殖书摊在膝头,
王洋用木炭写的批注爬满页边:"野鸡岭腐殖土偏酸性,适合种植苜蓿"。
她摸出兜里焐得温热的鸡蛋,想起昨晚父亲的话。"王家小子和他爹一样倔。
"张老汉蹲在门槛上编竹筐,"当年他娘病重,王老栓把祖传的银锁卖了买药,
结果阿梅临走前攥着空药瓶说'留给洋子娶媳妇用'。"春燕的绣花针扎破了指尖,
血珠滴在给王洋缝的护腕上。洞内突然爆发出欢呼。春燕提着裙摆跑进去,
见王洋站在天然石厅中央,头顶裂缝漏下的天光如金纱披在他身上。满地碎蛋壳闪着珠光,
李铁牛正用钢钍拨弄几簇鸡枞菌:"这菌子只在野鸡窝边生长,城里饭店抢着要!
"王老栓却缩在阴影里,旱烟袋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脚边躺着半截褪色的红头绳——正是阿梅当年坠崖时散落的。老头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二十年未流的眼泪混着烟油往下淌:"当年县里派人来考察溶洞,
阿梅带着他们上山就......"夜雨敲打窗棂时,王洋在油灯下绘制养殖场规划图。
春燕送来的鸡蛋滚在桌角,蓝皮书上落着几点烛泪。后山忽然传来轰隆闷响,
他抓起砍刀冲进雨幕,看见父亲正跪在溶洞前烧纸钱。飘摇的火光中,
王老栓的哭嚎撕开裂帛般的闪电:"阿梅!儿子要走你的老路啊!"谷雨前的山风格外潮湿,
裹着腐烂的松针味扑进养殖场工棚。王洋盯着气象站发来的暴雨预警,
手机屏光照亮他眼下的青黑。春燕默默端来艾草煮的鸡蛋,
瞥见规划图上用红笔圈出的"泄洪道未完工"。"明天必须把雏鸡转移进溶洞。
"王洋咬着冷硬的玉米饼,齿间沙沙响,"铁牛带人加固东侧护坡,我去后山清理排水沟。
"春燕突然按住他翻图纸的手,少女掌心的薄茧擦过他结疤的虎口。
溶洞深处传来雏鸡叽喳声。三百只黄绒球挤在竹篾围栏里,啄食春燕撒的野莓籽。
王洋举着手电检查岩壁时,光束扫过某个反光点——嵌在钟乳石间的银锁,
锁面刻着模糊的"梅"字。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指向窗外的枯手,喉咙突然哽住。
二王洋盯着手机银行跳动的数字,喉咙发紧——账上余额只剩三万八,
而明天就是饲料款结算日。窗外的野鸡岭笼罩在铅灰色云层下,
山风卷着发酵的鸡粪味扑进办公室。“王总!省气象台发红色预警了!”李铁牛撞开门,
工程靴上的泥浆在瓷砖上拖出长长的污痕,“后山护坡刚回填的土层,根本扛不住暴雨冲刷!
”春燕抱着《养殖场应急手册》冲进来,
马尾辫梢还粘着饲料碎屑:“溶洞应急区能容纳五百只种鸡,
但转移通道还没硬化……”“先保种鸡!”王老栓的旱烟杆重重敲在玻璃窗上,
震得窗框簌簌落灰,“二号棚那二十只五黑鸡是咱的种源,死一只就断代!
”暴雨在午夜倾泻而下。王洋的雨衣被狂风撕开豁口,手电筒光束里,
二号棚的惨状让他胃部痉挛——上百只母鸡瘫在发酵床上抽搐,暗绿色的尾羽沾满白沫。
“是中毒!”春燕戴着橡胶手套掰开鸡喙,腐坏的松子味冲得她干呕,
“嗉囊里全是霉变松仁!
”李铁牛揪着饲料供应商张经理的领带闯进来:“***掺了三年陈货!检测报告在这儿!
”泛黄的纸页上,“黄曲霉毒素超标40倍”的红章刺目惊心。
张经理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国标允许5%霉变率……哎哟!
”王老栓突然把霉变松仁塞进他嘴里,“那你尝尝达标没有!
”兽医站刘站长踩着积水冲进鸡棚,解剖刀寒光凛凛:“必须立刻扑杀!每只补贴八毛!
”“八毛?”春燕摔碎茶杯,瓷片崩到《有机认证证书》上,“这些鸡喝的是山泉水,
吃的是溶洞野莓!”王洋的指甲掐进掌心。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母亲临终前的照片——当年镇医院断药,十四岁的他冒雨采回七叶莲,
却只赶上见最后一面。“用草药。”王洋扯下墙上的《中兽医手册》,“春燕去采石斛,
铁牛架锅熬解毒汤!”“胡闹!”刘站长摔了解剖箱,
“这些土方子……”“2018年广西禽流感,就是用穿心莲合剂控制的!
”王老栓突然甩出本泛黄笔记,扉页签着“市畜牧局1983年疫病防治记录”。
春燕的矿工灯在溶洞岩壁上摇晃。石缝间的穿心莲被暴雨冲得东倒西歪,
她跪在泥水里抢救草药,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当心落石!”李铁牛钢钎一挑,
崩落的页岩后露出丛生的石斛。这个工程兵出身的汉子突然愣住:“这片的石斛叶子更厚,
和养殖手册上的不一样!”对讲机刺啦作响,王老栓沙哑的声音传来:“找叶子带紫边的!
阿梅当年发现变异种,药效强三倍!”养殖场空地支起十口铁锅。王老栓佝偻的背挺得笔直,
枯手在电子秤上精准称量:“石斛200克,野菊花30克,要采阳坡的!
”张二叔攥着把紫苏迟疑:“王叔,这真能顶事?
我家三十只鸡也开始吐白沫了……”“你还有脸问!”李铁牛摔出袋霉变松仁,
“质检报告显示是你家供的货!”人群突然骚动。
春燕用身体护住张二叔:“他孙子白血病需要钱!药贩子用三倍价收霉变货!
”王洋冲进溶洞东侧新凿的排水渠。
钢钎上的反光让他眯起眼——石缝里卡着半截呋喃丹农药瓶!“这玩意禁用了二十年!
”刘站长捡起标签的手在抖,“会通过地下水循环污染整个养殖场!”无人机腾空而起,
红外镜头穿透雨幕。李铁牛指着屏幕惊呼:“后山废弃化肥厂在偷排!
污水绕过了我们的生态滤池!”三百只种鸡灌下解毒汤的第五小时,
春燕突然哭出声:“体温降了!”监控屏幕上的曲线开始回升,
王老栓瘫坐在阿梅用过的药碾旁,旱烟袋的火星映着泪光。“直播间爆了!
”大学生村官小林举着手机冲进来。
春燕昨夜安置的摄像头拍到惊人画面:野鸡群啄食石斛残渣,排泄物在溶洞形成天然药膜!
弹幕疯狂刷屏:跪求同款解毒汤!这才是有机农业该有的样子!凌晨四点,
超市采购总监来电:“我们愿意预付五十万订金!董事会特批,每斤收购价提到二十五!
”暴雨在黎明前停歇。王洋望着护坡上新筑的生态袋,
污染张二叔带着村民来请罪春燕捧着《生态养殖计划书》走来:“药监局想帮我们申请专利!
”“不能量产。”王老栓摩挲着石斛叶片,“必须用溶洞东侧的水,
那儿的地下水含特殊矿物质。
”李铁牛突然展开工程图:“如果把废弃化肥厂改造成生态园区?”红笔圈住航拍图,
“既能根治污染,还能拓展草药种植!”晨光穿透云层时,
王洋在溶洞深处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岩缝里藏着本1998年的《野鸡岭生态调查报告》,
扉页有母亲清秀的批注:“地下水流向图,关乎百年大计。
”药监局的黑色轿车碾过泥泞停在场部门口时,王洋正给最后一只康复的种鸡戴脚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