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蹲下去,手指触到发卡的瞬间,二十年的时光突然坍缩——那铁锈的腥气突然变成了槐花蜜的甜。
(1993年的夏天像被暴雨冲开的旧胶片般清晰起来:)六岁的他被野蜂蜇了眼皮,肿得睁不开。
林小满踮着脚拽他衣角,手心黏糊糊攥着把槐花,混着唾沫按在他伤口上。
"我娘说这样就不疼了。
"她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发卡上的红漆蹭在他耳垂,像粒朱砂痣。
后来他们在村口老槐树下刻字,小满够不着高处的枝桠。
他蹲下让她踩着自己肩膀,树皮碎屑落进衣领里痒痒的。
她刻的"予安"歪得像蚯蚓,最后一捺还刻破了皮,渗出的树汁把两个字都染成了琥珀色。
现在这截带着刻痕的树枝,正卡在他实验室的培养舱里。
发卡在雨水里突然断成两截,露出内里黑褐色的锈迹——那根本不是铁锈,是干涸的血痂。
发卡断裂的脆响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周予安跪在泥泞里,指腹摩挲着发卡上干涸的血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槐枝折断的声响。
他猛地回头——实验室的自动门缓缓开启,白炽灯在雨幕中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培养舱里,那截带着刻痕的槐树枝无风自动,在营养液中轻轻摇曳,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弄着。
"温度维持在36.5℃,神经电流稳定。
"机械女声平静地播报。
周予安踉跄着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沾满泥浆。
他走回实验室时,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控制台上。
监控屏幕里,培养舱中的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本该是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老槐树婆娑的影子。
"欢迎回来,林小满。
"周予安轻声说,手指悬在终止程序的红色按钮上方。
玻璃舱内,少女缓缓抬起手,指尖贴在舱壁上,恰好是当年刻字的姿势。
她的嘴唇开合,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混着电流的杂音:"......疼。
"窗外,暴雨中的老槐树轰然倒塌,露出埋在树根下的森森白骨。
实验室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周予安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备用电源启动中......"机械女声带着电流杂音响起,随即被刺耳的警报声切断。
红光如血般漫过整个实验室,培养舱的玻璃罩在血色中映出无数张林小满的脸——每一张的表情都在细微地变化。
"砰!
"最左侧的培养舱突然爆裂,营养液混着玻璃碎片喷溅而出。
周予安下意识抬手遮挡,却感觉有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腕—— 那触感分明是槐树皮的粗糙。
红光闪烁间,他看见林小满赤着脚站在满地玻璃渣上,苍白的脚踝沾着泥浆和槐花。
她的嘴唇蠕动着,声音不是从扬声器里传出,而是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找到我的时候......"她歪着头,发间突然渗出暗红的血,"......有没有看见我的弟弟?
"周予安全身血液一瞬间凝固。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林小满被活埋时,怀里确实抱着个襁褓——那是出生就没了气息的双胞胎弟弟,村里人都说是"阴胎索命"。
实验室的温度骤降,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
所有培养舱的舱门同时弹开,里面的克隆体齐刷刷坐了起来。
窗外,被冲垮的坟茔处,一具小小的骸骨正从泥浆中缓缓立起......周予安的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手指摸到了一个肿胀的硬块——和六岁那年被野蜂蜇过的位置分毫不差。
实验室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死寂中,他听见此起彼伏的滴水声。
培养舱里流出的营养液在地面蜿蜒,竟自动汇聚成树枝分叉的纹路,像一张正在绘制的地图。
林小满赤脚踏过那些液体,每个脚印都开出细小的槐花,又在转瞬间枯萎发黑。
"他们都说双生子不吉利......"她的声音突然变成重叠的和声,带着孩童的天真和死者的空洞,"......可明明是他们先掐死了弟弟。
"周予安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当年躲在槐树后看见的一切——林小满的父亲用红布裹着那个不会哭的婴儿,指甲深深陷进青紫色的脖颈里。
最右侧的培养舱突然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声响。
那个克隆体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后脑勺上赫然是发卡形状的伤口,正汩汩流出混着铁锈味的液体。
"你闻到了吗?
"林小满的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呼出的气息带着泥土的腥甜,"......下雨的味道。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了实验室墙上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每个屏幕里都显示着同一个场景:1993年的暴雨夜,无数个林小满在泥浆中挣扎,而画面角落永远站着一个撑黑伞的男人,伞沿下露出周予安父亲年轻时的腕表。
周予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孩童般稚嫩的皮肤上沾着黏稠的槐花汁液。
实验室的白炽灯变成了昏黄的煤油灯,墙壁剥落成记忆中老宅的土坯墙。
他变回了六岁的身体。
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转头看见父亲年轻时常用的医药箱正在自己打开,里面的手术钳和针管像活物般蠕动。
玻璃药瓶相互碰撞,发出牙齿打颤般的咔嗒声。
"予安。
"林小满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
天花板的霉斑晕染成她的小脸,地板的裂缝组成她挥手的姿势。
周予安突然想起那个被刻意遗忘的细节:蜂蜇事件后,父亲曾单独为小满注射过"退烧针"。
而现在那些空药瓶上的标签正在他眼前扭曲变形,浮现出"神经抑制剂"的字样。
衣柜的穿衣镜泛起涟漪,镜中浮现出父亲当年的实验室笔记:”双生子脑电波共振现象......完美的意识传输载体......“窗外雷声轰鸣,雨滴悬浮在半空。
每一颗水珠里都映着不同的记忆碎片:- 父亲抚摸小满弟弟尸体的手戴着橡胶手套- 自己发高烧时枕边出现的陌生仪器- 小满被拖走时,她口袋里掉出的注射器针帽"你终于想起来了。
"无数个林小满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冰凉的小手同时握住他的手腕。
"那年被蜂蜇的......""本来就是你啊。
"实验室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下面盘根错节的槐树根系——每根树藤都缠着一具小小的骸骨,所有骸骨的后颈都有相同的蜂蜇痕迹。
漫天槐花突然在静止的雨幕中燃烧起来,灰烬凝成一条幽深的回廊。
周予安的童稚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赤脚踏过满地玻璃碎片——却感觉不到疼痛。
回廊两侧的墙壁由无数病历本堆砌而成,泛黄的纸页自动翻动,露出父亲潦草的笔迹:”第七次意识转移实验失败,受体脑组织出现槐树纤维化“”小满的克隆体存活时间突破72小时,但开始分泌铁锈味汗液“”予安今晨又问我记不记得槐树下的约定,他忘了那本就是他自己的记忆“灰烬在周予安眼前聚成一面破碎的镜子。
镜中的倒影突然分裂——左边是浑身泥浆的林小满,右边是白大褂染血的自己。
而镜框上用血写着:谁才是被移植的记忆?
"你还不明白吗?
"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那年站在槐树下刻字的..."地面突然裂开,周予安坠入黑暗。
最后的意识里,他摸到后颈的蜂蜇伤疤正在蠕动——一根细小的槐树枝从伤口抽出新芽。
远处传来童年自己的笑声,和父亲温柔的呼唤:"小满,该回家吃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