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院外传来吉普车急刹的摩擦声,三道手电光柱正在逼近围墙豁口。
"这边,这边。
"斜刺里伸出的手抓住了他手腕,蓝手帕的皂角香冲散煤渣味。
林婉如拽着他钻进锅炉房后墙的夹缝,潮湿的砖面蹭过肩胛骨,陈默这才发现她光着脚,睡裤卷到了膝盖上方。
"保卫科的人在西门。
"她把陈默推进废弃的除尘器铁柜里,"你究竟做了什么?
"柜门闭合前的最后一丝光线里,陈默看见她锁骨处的红绳——前世那条翡翠坠子现在还是颗桃核。
吉普车引擎声在十米外熄灭,公安皮鞋碾过煤渣的声响清晰可闻。
"目标翻墙逃逸!
二组去厂区南门!
"林婉如突然贴近铁柜,故意提高嗓音:"王科长,我晾衣架掉下去了。
"她跺脚制造声响,陈默听见金属物件滚落的声音。
保卫科长的手电筒扫过姑娘苍白的脚踝:"小林同志,有没有看见可疑分子?
""东边煤场有动静。
"她弯腰捡起变形的衣架,"需要我带路吗?
"脚步声渐远后,铁柜门吱呀打开。
陈默摸到掌心黏腻的血痕,这才发现刚才爬树时被铁窗划破的伤口。
林婉如撕下睡衣下摆给他包扎,指尖的温度和前世离婚时递来的纸巾一样凉。
"你认识我爸。
"这不是疑问句。
陈默望着除尘器外壳斑驳的"安全生产"标语:"现在还不认识。
""但他认识你。
"林婉如用衣角擦拭着他脸上的煤灰,"下午他刚到家就问起省报有个记者姓陈。
"远处突然传来犬吠声,陈默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带我去厂档案室。
"凌晨三点的纺织厂档案室里弥漫着霉味,月光透过气窗将铁栅栏切成碎片。
林婉如举着煤油灯,看着陈默在1978年的职工名册里翻找着什么,泛黄的纸页掀起细小的尘埃旋涡。
"找到了。
"他指尖压住某个名字,"林国栋,1979年下放干校前是厂党委书记。
"煤油灯骤然晃动,林婉如的瞳孔缩成两点金芒:"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事?
""你父亲当年私扣技改资金的事,纪委应该很感兴趣。
"陈默抽出夹在名册里的采购单复印件,"三万六千元消失的真相,就藏在第三车间的报废机床里。
"林婉如夺过单据,指腹摩挲着模糊的印章:"这就是你上周来采访的目的?
""现在它是你的夜大教材。
"陈默从工作台抽屉摸出信封,"明天寄给省纪委赵永康书记,记住要贴八分钱的邮票。
"姑娘突然抓住信封的边缘:"你为什么要帮我?
"除尘器的轰鸣吞没了回答。
陈默凝视着气窗外的弦月,想起前世林国栋书房里的那幅"明月照大江"的题字,这位岳父大人总是爱在宣纸上勾勒山水,却把女儿的人生困在***的迷宫里。
清晨六点的厂长办公室里飘着麦乳精的甜腻。
陈默推开门的瞬间,林国栋正用镊子夹起方糖放进搪瓷缸,这个动作让他的中山装袖口露出半截瑞士梅花手表。
"陈记者。
"他端起搪瓷茶缸,轻轻的吹开茶沫,"昨晚的猫捉老鼠游戏好玩吗?
"陈默径自坐在对面藤椅上:"林主任的梅花手表不错,1979年在外汇商店里卖两千西百块。
"镊子尖在缸沿磕出脆响。
林婉如抱着档案袋站在门口,晨光将她剪成单薄的纸片。
"出去。
"林国栋的声音像生锈的保险栓。
"该出去的是您。
"陈默展开今天的《滨城日报》,头版头条《价格闯关首日见闻》下方,豆腐块大小的新闻写着"某领导干部亲属涉嫌倒卖技改物资"。
林婉如把信封轻轻放在桌上,八分钱邮票上的长城图案正在朝阳下泛着红光。
"现在去纪委还能争取主动交代。
"陈默转动茶杯,龙井叶片在漩涡中沉浮,"或者等调查组带着机床采购单上门。
"林国栋的镜片蒙上水雾,他突然笑出声:"年轻人,你根本不知道在跟谁打交道。
"电话铃突兀的响起。
陈默按下免提键,省纪委赵永康的声音震得茶杯泛起涟漪:"老林啊,你女儿寄的材料......"林国栋一把夺过话筒,突然的的动作碰翻了糖罐,方糖滚落一地。
陈默弯腰捡起一颗,在桌面上写下3000的数字,这是前世林国栋第一次受贿的金额。
"爸,技改资金的事......"林婉如刚开口就被厉声打断。
"滚回你的车间,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林婉如被林国栋这一声突然的大吼吓得一哆嗦。
陈默突然抓住姑娘颤抖的手腕,首视着林国栋:"她现在是我的通讯员。
"他掏出盖着日报公章的聘书,"报社刚刚批准成立深度报道组。
"正午的食堂飘着酱油炝锅的焦香。
林婉如把铝饭盒里的炒肝尖拨到陈默碗里:"为什么是三千?
""你父亲梅花手表的价钱。
"陈默蘸着菜汤在桌面上画着圈,"1979年技改资金分三十次洗白,每次正好百分之一。
"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你书桌上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73页。
"陈默用勺柄敲了敲饭盒,"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林婉如突然握住他的手:"你手心上的茧不像是拿笔的。
"印刷车间的铅字、锅炉房的扳手、爬树留下的伤口在陈默掌心交织成网。
前世他在省报资料室磨出的茧子,此刻正抵着姑娘虎口处细嫩的皮肤。
"下午带你去个地方。
"他反手扣住那只想要抽离的手,手心传来如前世一样冰凉的触感,"真正的新闻不在稿纸上。
"两人一起来到货运站库房。
夕阳把货运站铁轨染成暗红色时,陈默掀开21号仓库的防雨布。
三百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泛着冷光,机身上"滨城纺织二厂"的铭牌还没有撕掉。
"这是......"林婉如的指甲掐进掌心。
"这些是本该出现在第三车间的进口设备。
"陈默用钥匙划开机箱,"这里面装的是五十年代的老零件。
"这时仓库深处传来脚步声,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举着扳手逼近,警惕的问:"干什么的!
"陈默把林婉如护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说:"温州张老板的货今晚装车?
"扳手哐当落地。
男人突然跪下来:"陈记者饶命,我家里还有......"陈默打断他的话:"我要两个火车皮。
"陈默踩住扳手柄,"明天凌晨三点,把缝纫机运到城西货场。
"林婉如拽住他的衣角小声说:"这是犯法的!
""法律追不上时代。
"陈默摸出温州市轻工业局的批文,"这些机器会在苍南变成三十家服装厂。
"货运站钟楼敲响七下时,他们躲在调车机驾驶室看装卸工忙碌。
林婉如的呼吸喷在陈默耳后:"你究竟是谁?
""给你写菜谱的人。
"他握紧兜里的英雄616钢笔,远处传来1988年的第一声春雷。
天空阴沉的可怕,漆黑的夜晚显得更加压抑,一声炸雷过后,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夜雨冲刷着纺织厂家属院的青砖墙。
林国栋站在滴水的屋檐下,看陈默推着自行车穿过水洼,挡泥板上的《滨城日报》被雨水打成深灰色。
"谈谈条件吧。
"他扔出牛皮纸袋,百元大钞的油墨味混合着雨腥味弥散在在空气中。
陈默用脚尖踢开纸袋:"我要你女儿。
"林国栋的拳头砸在墙上:"你也配?
""配不配得看这个。
"陈默展开火车货运单,"明天这个时候,价值九十万的缝纫机会出现在南方小商品市场。
而您女婿这个身份,能让纪委的同志对某些账目睁只眼闭只眼。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林婉如举着伞出现在巷口。
她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机油,怀里抱着从图书馆借的《国富论》。
"爸,赵主任刚来过电话。
"她的声音比雨丝还冷,"纪委同意我参与技改资金调查。
"林国栋的鳄鱼皮公文包坠入水坑,公文散落一地如同一群残破的白鸽。
陈默弯腰捡起浸湿的任命书——"关于林国栋同志暂代省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职务的通知"。
"您看,"他把任命书塞回对方口袋,"改革需要阵痛。
"次日清晨的印刷车间,陈默往铅字盘里排入新稿。
老周凑过来念标题:"《从缝纫机流动看生产要素重组》?
你小子什么时候改行写经济学了?
""时代在变。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油墨,看向窗外——林婉如正把夜大报名表递给传达室,月白衬衫口袋里插着那支英雄616钢笔火车汽笛从城西货场传来,惊起梧桐树上的麻雀。
三十台缝纫即将驶向温州的小商品市场,而1988年的价格闯关就是撕开计划经济的一道裂痕,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