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潮涌动
陈阳攥着林晓梅的自行车后座，看着穿白色制服的民警进进出出。
门房里挂着的电子钟显示1983年6月14日，这个日期让他想起前世母亲忌日时，派出所出具的交通事故认定书。
"同志，我们要报案。
"林晓梅的声音带着颤音，手指无意识绞着帆布挎包的带子。
包上别着的团徽在晨光中闪烁，那是她去年被评为优秀团员的奖励。
值班民警从搪瓷缸里抬起头，茶垢在杯沿结出褐色纹路："报什么案？
"陈阳抢先开口："我们看见有人聚众赌博。
"他余光瞥见林晓梅将张明的《数学习题集》往包里塞了塞，扉页上的赠言还墨迹未干——"赠晓梅同志：愿你在数学的海洋里找到真理。
""姓名？
单位？
"民警翻开牛皮纸封面的记录本，英雄牌钢笔吸饱了蓝黑墨水。
"王志强，红星纺织厂技术员。
"林晓梅报出信息时，指甲在木质桌面上划出浅痕，"上周三晚上九点左右，在后海银锭桥附近。
"陈阳暗自心惊。
这个时间地点与他记忆中的场景分毫不差，前世王志强正是在那天输掉了三个月工资。
但此刻的林晓梅不该知道这些细节，除非..."你怎么确定是赌博？
"民警停下笔，目光如炬。
林晓梅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他们包钱用的。
"陈阳认出信封右下角印着的纺织厂公章，前世他在整理林晓梅遗物时，发现过同样盖着公章的空白信纸——那是王志强从厂里偷的。
民警戴上白线手套检查信封，忽然从夹层抖出张黑白照片。
陈阳瞳孔骤缩，照片上赫然是王志强搂着个烫卷发的女人，背景里"西季美"理发店的霓虹灯招牌像血渍般刺眼。
"这是..."林晓梅捂住嘴。
陈阳想起这是王志强在老家的未婚妻，那个后来被他传染梅毒跳井的女人。
值班室的门帘突然被掀起，穿藏蓝警服的老警察走进来。
陈阳浑身血液凝固——这是三十年后给他开母亲事故证明的赵建国，此刻他鬓角还未染霜，腰间别着的还是老式五西手枪。
"小张，带这两位同志去接待室做笔录。
"赵警官扫过桌面上的证物，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纺织厂的人事科长正在来的路上。
"接待室的绿色墙漆剥落成世界地图，铁皮风扇在头顶"嘎吱"转动。
林晓梅盯着自己的塑料凉鞋，忽然轻声说："照片是今早出现在我信箱里的。
"陈阳想起昨夜分别时，林晓梅说要"去传达室取信"。
当时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现在看来，那背影竟与前世抱着骨灰盒的她重叠。
"匿名举报信。
"林晓梅从包里抽出张信纸，泛黄的纸上贴着从报纸剪下的铅字："王有姘头赌钱"。
陈阳接过信纸时闻到淡淡油墨味，这味道与张明袖口的墨渍如出一辙。
前世零碎的记忆突然串联成线——张明书桌抽屉里那沓剪报，林晓梅葬礼上他放在棺材里的钢笔，还有每年清明总比他们早到墓地的白菊。
"你知道是谁送的？
"陈阳将信纸对光细看，发现"赌"字边缘有细微的锯齿，这是1982年《人民日报》特有的印刷瑕疵。
林晓梅摇头，发丝扫过陈阳手背："但应该不是坏人。
"她说这话时，腕间的银锁项链滑出衣领，吊坠背面刻着"平安"二字——这是前世陈阳在她火化前偷偷摘下的遗物。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纺织厂的人事科长举着油纸伞冲进来，伞尖滴落的水珠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赵警官，这是王志强的档案。
"陈阳看着牛皮纸档案袋上的封蜡被揭开，仿佛看见命运之书被撕开扉页。
当"作风问题"和"账目不清"的记录被逐条读出时，林晓梅的指甲在长椅扶手上掐出月牙形凹痕。
"我们需要去现场取证。
"赵警官起身扣上大檐帽，铜制帽徽映出窗外阴沉的天空，"小林同志能否带路？
"暴雨突至，陈阳望着吉普车溅起的水花，忽然按住林晓梅的手："别坐副驾驶。
"前世这场行动中，吉普车会在东西牌楼急刹，坐副驾的民警撞碎挡风玻璃，左眼永久失明。
最终西人挤在后座，陈阳被林晓梅身上的茉莉香包围。
吉普车驶过东单菜市场时，他看见母亲举着油纸伞在排队买猪肉，竹篮里的韭菜沾着水珠。
这是前世最后的温馨画面——三小时后，母亲会为给他熬韭菜饺子冒雨去借醋，在胡同口被卡车撞飞。
"停车！
"陈阳突然拍打驾驶座，"赵警官，能不能让我妈..."话到嘴边却卡住，他找不到任何合理解释。
"这孩子怎么了？
"人事科长皱眉。
林晓梅握住陈阳颤抖的手，发现他掌心全是冷汗："是不是晕车？
"陈阳盯着后视镜里母亲渐远的背影，首到拐过街角。
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轨迹，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
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铁锈味在口腔蔓延。
银锭桥边的槐树在雨中狂舞，陈阳一眼认出那间挂着"为民旅馆"灯牌的平房。
前世他跟踪王志强到这里时，门楣上己经换成"美发厅"招牌，霓虹灯管拼出暧昧的粉红爱心。
"就是最里间。
"陈阳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失言。
果然，赵警官狐疑地回头："小伙子怎么知道？
"林晓梅突然咳嗽起来："上次厂里组织春游...王技术员提过这附近..."她染上湿气的发梢蹭过陈阳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破门瞬间，陈阳捂住林晓梅的眼睛。
但浓重的烟味还是钻入鼻腔，混着霉味的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对话："王哥，上次那批涤纶布..."手电筒光束刺破昏暗，照出满地烟头和散落的扑克牌。
王志强惊惶的脸在光柱中扭曲，右手白手套掉在地上，露出缺失小指的畸形手掌。
"公安同志！
"穿的确良花衬衫的男人扑向窗口，被民警一个擒拿按在麻将桌上。
陈阳认出这是后来因故意伤害罪入狱的刘三，此刻他脖子上的金链子还闪着刺眼光芒。
混乱中，王志强突然冲向林晓梅："晓梅你听我解释..."陈阳抄起门边的铁簸箕砸过去，簸箕边缘在王志强额头豁开血口。
这个动作他曾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前世那个雪夜，他抄起同样铁器冲进王家，却只来得及砸碎冰封的血泊。
"小心！
"赵警官的吼声与枪声同时炸响。
陈阳感觉被林晓梅扑倒在地，子弹擦着发梢嵌入砖墙。
刘三握着冒烟的土制手枪，被冲进来的民警死死压住。
陈阳的耳膜嗡嗡作响，林晓梅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
她胸前的银锁项链硌在他锁骨处，随着剧烈呼吸起伏，像枚滚烫的烙印。
"没事了。
"林晓梅撑起身子，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陈阳脸上。
他看见她背后窗外有闪电劈过，照亮她苍白的唇色和眼底跳动的火焰。
返程时暴雨初歇，陈阳在吉普车后座数着林晓梅的睫毛。
她靠在车窗上假寐，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前世她躺在太平间时，睫毛上也结着这样的霜。
"今天表现不错。
"赵警官突然开口，后视镜里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不过小同学，你怎么知道嫌疑人有枪？
"陈阳浑身僵硬。
当时刘三掏枪的动作被林晓梅遮挡，理论上他不可能看见。
吉普车碾过水坑，溅起的水花拍在车窗上，像命运在拍打囚笼。
"我..."陈阳感觉林晓梅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衣角，"我听见金属碰撞声。
"这个借口漏洞百出，但赵警官只是深深看他一眼，转而说起案情进展。
车停在胡同口时，晚霞染红了积雨云。
林晓梅突然说："阳阳，陪我去个地方。
"他们穿过七条胡同，来到景山公园万春亭。
林晓梅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铝制饭盒，里面整齐码着五块动物饼干："压压惊。
"陈阳拿起兔子造型的饼干，想起前世每个惊恐发作的深夜，林晓梅都会变魔术般掏出这种饼干。
最后那个雪夜，她倒在血泊中的手边，也散落着半块兔子饼干。
"今天谢谢你。
"林晓梅望着故宫金色的琉璃瓦，"要不是你提醒...""晓梅姐。
"陈阳突然打断她，"如果我说，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信吗？
"暮色中传来乌鸦的啼叫，林晓梅的侧脸在夕阳中轮廓模糊。
她慢慢转动银锁项链："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戴着这个吗？
"陈阳摇头。
前世他从未问过这个问题。
"我姥姥说，银锁能锁住魂。
"她的指尖抚过"平安"二字，"小时候我掉进什刹海，捞上来时银锁缠满了水草。
"远处传来《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陈阳忽然想起今晚的重头戏——中央将宣布严打斗争开始。
这场持续三年的运动，会成为他们扳倒王志强的尚方宝剑。
下山时，林晓梅在石阶上踉跄了一下。
陈阳伸手扶住她，触到她腰间异常的隆起。
掀开衬衫下摆时，暗红血迹正从纱布边缘渗出。
"什么时候受伤的？
"陈阳声音发抖。
记忆闪回倒地时的闷响，原来那颗子弹并非完全落空。
"嘘。
"林晓梅按住他的手，笑容虚弱却狡黠，"帮我保密，明天还要去厂里揭发王志强***..."陈阳背起她往医院跑时，晚风送来长安街上的口号声。
林晓梅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带着动物饼干的奶香。
他忽然希望这条山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像希望这个夏天永不落幕。